一br王孙是我们家的邻居
文章来源：中山文学网 | 2020-02-17
一·
王孙是我们家的邻居。王孙是王孙的大名，不是外号或者诨名。院邻们总是叫他“王孙”，王孙总是很和蔼地回答。他们家的门上贴着收水电的表格，上边写着两个字，也是“王孙”。这两个字是用行书写的，有一点草，或者有一点飞，但恰到好处地收敛住了，“王孙”就没有飞起来。飞起来了，抄表员恐怕就不认识“王孙”了。院子是过街楼的大杂院，过街楼是我们老城区僻静的一条巷子，而王家是院子里最清静的一户人。他们家同我们家只有一墙之隔，后墙抵着后墙，他们走大门，我们走后门，见面反而是少了。
王孙和邻居相处得很客气，却是不大与人深交的。他下班回了家，看看报纸，听听收音机，偶尔哼几段戏，他妻子的饭就做好了。或者，天色就刚好黑下来了。他唱的是京戏，而且是旧戏，南方人很多都听不懂，我那么小，自然也是听不懂。我只记得他最爱哼的一两句，总是那个“我坐在城楼观风景……”我就觉得很好笑，大杂院就是大杂院，木板屋就是木板屋，哪来什么城楼啊。
王孙留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一个中年人。他的妻子，也一直是一个中年人。两口子长得端端正正，白白生生。大杂院的人家，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情，可他们居然是从不斗嘴的一对。他们没有孩子，但是过得很和睦。他们的一切都不像是过街楼的人，他们并排走在巷子里，给人的感觉，很像客居这儿的外来户。
我们家的房子朝南，王孙家的房子面北。面北的房子，冬天寒冷，夏天潮湿；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树，到了深秋，湿浸浸的枯叶一片一片往窗台上落，堆成厚厚的一大叠。几乎没有邻居跨进过王孙家的门槛，也就没有人知道王孙的日子是怎么打发的。有一个天晚上，我们几个捉迷藏的家伙突然窜入了王家。王孙的妻子正在厨房忙碌着，而王孙坐在一张小桌前咂酒，桌上用晚报摊着一堆黄澄澄的鱼皮花生米。看见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平素不慌不忙的王孙，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他站起来，向我们连声说着，坐，坐……，好比是欢迎贵客。但我们贼头贼脑地朝幽深的里间打量一眼之后，嘻嘻哈哈地跑掉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王孙应该是坐下来，接着咂他的小酒吧。但是他妻子把饭菜端上桌子的时候，他可能目光游移，嘴里轻轻地吁气。这天晚上，他多喝了几杯，我从墙那边听见他吁了好多口气，也哼了好久的戏。
我的床就摆在墙的那一边，经常都是在王孙的哼唱中昏昏入睡的。王孙哼唱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女人，是细长而又绵软的，如同吹过深巷夹道的一丝风。
王孙的邻居是经常都要谈到王孙的。乘凉的时候，缺席的人往往都是大家的谈资嘛。何况王孙从来不到，长久的缺席就让他变得有点神神秘秘。邻居们说，王孙其实很想有一个儿子，但是他没有。据说，他们夫妇曾去四乡八镇拜访过蛰居偏街陋巷的高人，吃过数不清的偏方、秘方，其中有原配的蟋蟀，未开叫的斑鸠，猫头鹰的唾沫，十年老母猪的槽头肉……。但是，王孙还是没有孩子。和别人比起来，王孙的孩子比别人的孩子要得更急切。因为王孙并不姓王，他应该姓陈、姓赵、姓李，或者别的什么。他的祖先曾是五代十国时期，割据南方的一个小国的君王，最后一朝就叫做某后主，陈后主，或者李后主……，反正是被灭掉了。王族中逃出来的一支，东躲西藏，就改了姓王，一是为了避祸，一是为了不忘王族的历史。也许想到过复国大计，但这心思也慢慢淡了下去了。五代十国之后，是宋元明清的一统江山，复国的念头确实只能越来越渺茫。能看到它的渺茫，这就很识时务了。等到王孙携着妻子辗转搬入我们过街楼，他们这一支王族，据说一百年来，都是一脉单传了。
邻居们乐此不疲地谈论着王孙，是因为这些龙门阵的确玄之又玄，玄无对证，反而更激起大家想像的热情来。那时候夏天的院坝里，长着指甲花、晚饭花、打破碗碗花，还有黄澄澄的向日葵。夏天的夜空也总是很晴朗，乘凉的芭蕉扇在腿上抽打着蚊子，天上偶尔一颗流星坠下来，拖亮一根银白色的长尾巴。在院坝的尽头，王孙家的门户紧闭着，星光透过栗子树的枝叶，斑驳地泻落在他家的窗帘上。邻居们长久以来对王孙的议论，大概他是一无所知吧。而那位提供王家详情的邻居，和王家并无深交。所以许多人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认为都来自他的推测和臆想。但是他神秘兮兮地笑一笑，他说不，他说他说的是真的。他还说出了一个细节，在王家里间一堵背北朝南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很旧很旧的画像，画上的人，就是那个短命小朝廷最后的天子，那个叫什么的后主呢。王孙每天早晚都要在这幅画像面前肃立很长的时间。画像下边摆了一张很大很别致的红木椅子，这就是王孙的座位了。在这个家中，王孙就是国王，他妻子是他唯一的臣民。事情说到这一层，大家更不相信了。大家说，你越说越玄了。那位邻居于是又笑了一笑，他说，你们晓得为啥子他妻子不能生娃娃，他还对她那么好？因为只有他妻子愿意做国王的臣民啊。大家也笑了，还是不相信。
但是从那天之后，我们院里的大人开始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来打量王孙。王孙长得很高大，腰板挺得也很直，他进进出出的步子，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与众不同来。然而，那位邻居又说了，《十国春秋》里边记载过，缓缓地行而又大步地走，那就是龙行虎步啊。谁知道呢，反正说得更神了。有一个女邻居，终于沉不住气了，有一天做饭时借口要点葱葱蒜苗，突然闯进了王孙的家，想瞧瞧墙上是不是真贴了国王的画像。但是，她被王孙的妻子很客气也是很坚决地留在了厨房里，只抽空往里间瞟了几眼。事后她说，里间的空气阴得很，哪有什么王家气派呢。
二·
有一段时间，王孙家频频来客人。这是一桩很稀罕的事，因为王家从不和别人打交道，看不到亲戚，看不到朋友，按那位邻居的说法，王族已经多少辈子单传了，哪还来什么亲戚呢。然而，到了这一年的夏天，王孙家里突然冒出了客人来。不过，说是客人，其实也就是一个女人，有时中午来，有时晚上来。大概是王孙妻子家的亲戚吧，我们听见她叫她是“表姐”。表姐是小个子，但是很丰满很结实，也是很开朗，好像跟他们是多年失散，劫后重逢，说这儿说那儿，摸这儿摸那儿，满脸都是喜悦的。有一天表姐来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脱下身上的工作服。工作服是一件白大褂，我们起初以为是理发店的，后来看仔细了，高高挺起的左胸上，印了一个红色的十字架，还有几个英文字：CDYYY。那位高邻是读过几本书的，他说不是英文，是拼音，是我们城市的缩写加上“一医院”。哦，表姐是医生。后来无意中有人探听到，表姐还是妇产科的医生呢。
表姐自然是要帮助王家生孩子。王族的后裔，王子王孙，这一脉是断不得的。过了几个月，我们院子里的女人惊讶地发现，王孙的妻子走路、做事情，动作变得迟缓了，从后边观察，她的屁股和腰身都一天天地肥大了。乘凉的时候，人们说，王家要有小王子了。那位能说会道的邻居，他老婆也是能说会道的，他老婆说，小王子出来了，名分上是个王子，血管里也许是个平民。她叹口气，一切都很难说呢。大家的胃口被她一吊，都逼她说清楚。她等的就是这一逼，一逼就什么都招了。她说她去一医院看过妇产科，是专门找那个表姐看的病。表姐是个爽朗的人，喜欢笑，也喜欢说，有话就说，没话也找话说。说到王子王孙，表姐说，王孙夫妻没孩子，关键是王孙有问题。后来她就给表妹做了“人工授精”，也就是说，把别个男人的精子，放到了表妹的子宫里。
所有乘凉的人都哇了一声，妈！
关于人工授精，那时候报上刚刚有报道。一个女人说，还真干了？有点像和一个陌生男人睡了觉。
那邻居的老婆呸了一声，说，换了你，你才会这么瞎想吧。不过……睡不着的时候，可能也会想一想，那个男人是哪个？他把精子都放到我这个里边了，我和他都要有一个孩子了，我还是会想想他是哪个吧？
那邻居的老婆说，表姐征求王孙的意见，要文学家的精子，还是要科学家的精子？王孙说，都不要，要机关干部的。表姐问他为什么，他说，稳当。表姐说，算了，机关干部闷得慌，看文件、写文件，说话都是印刷体。不要只图稳当，还要看看学历、智力、健康、情趣。就选个科学家吧，至少比文学家要踏实。后来，就选了科学家。当然，是选了一个科学家的精子，放到王孙妻子的子宫里。
妻子的屁股大了、肚子大了、腰杆粗了，我们都看见，王孙是很高兴的。王孙过去从不做家务，也不买菜、不煮饭，也不刷碗、拖地板。现在他是什么都要做，忙里忙外，忙忙碌碌。他很兴奋，兴奋得有点手忙脚乱。这种兴奋，是带着一点迷惑和不安。
三·
乘凉把夏天乘过去，秋意就渐渐地浓了。大概就是最后一晚乘凉吧，自然又说到了王子王孙了。那位邻居忽然说了一句话，王孙晚上睡不着，会不会也想想那个男人啊。哦，就是那个科学家。他都跟他老婆那个了，都替他做了丈夫了，都给了他一个儿子了，他会不会也想想，这个人是谁？多大，多高，多胖，多瘦，说话是什么声音呢？但是，没有人来接这个邻居的话。这个话实在太敏感，而他也说得小声小气的，就像是自己跟自己在说话。秋天的月亮，落在王孙的窗台上，就像是下了一层薄薄的霜，窗台是凉凉的，窗内呢，窗内谁知道啊？
每个星期天的早晨，王孙都要骑着自行车，穿过半边城区、一条河流、一条铁路，到老西门外的土桥集市上，采购新鲜的蔬菜、水果和肉食。
事情就在王孙返回的路上发生了。那自然也是一个星期天，他车的后座、龙头，都堆满了、挂满了篮子、袋子和水桶。大约是由于持续的兴奋和疲惫，疲惫和紧张，看看要拢家门了，王孙反而把车子越蹬越快了。在接近过街楼的最后一个三岔路口，突然从他身后开过来一辆满载红砖的大货车。因为街面上空空荡荡，东风货车开得非常的快，就是书上说的，是风驰电掣啊。王孙听到身后一片虎豹咆哮般的马达声，还有一声尖厉的刹车响！王孙把自行车龙头往左一拐，正对着过街楼狭窄的小巷口。但这时，一架农民拉粪的板车也正从巷口慢悠悠地走出来，把巷子塞得满满当当的。这一下，王孙的心神全乱了，他慌忙中，把龙头向右猛一打，同时使劲一蹬脚踏板，他的脚却蹬空了。王孙连人带车，在向前和向右两股力量的猛烈撕扯下，绝望地扑倒出去了。
王孙的车篮子里放着一袋新上市的青豌豆，龙头上吊的水桶养着一条金鲤鱼。据拉粪老农后来的讲述，王孙在彻底扑倒之前，豌豆已经洒落一地，鲤鱼则射出了一丈之外。王孙倒下去，倒在一片青幽幽、圆滚滚的豌豆上，又向前滑出一小节，随后就淹没在了东风货车巨大的阴影下。一切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条鲤鱼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狠劲向上蹦达了两次，有一次它几乎跃过了驾驶员迷惘的视线，星期天清晨美好的阳光照在它闪闪发光的鳞甲上，真是娇艳欲滴啊。
四·
恶讯传人过街楼的时候，王孙的妻子正守着一锅莲子粥在细细地煨。邻居们陆续走进王家，真诚地安慰着王孙的妻子。但她坐在椅子上，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她坐的椅子，就是被邻居们反复讲述过的红木大椅子。女邻居们在安慰她的时候，都没有忘记看一眼墙壁上，是不是有一幅王家祖先的画像。但是墙上什么也没有，只是扑有陈年灰尘的砖墙上，留有一块白白净净的长方形。这似乎是长年挂有一幅图片的痕迹。但谁知道真假呢，与其说这块长方形是一个答案，不如说它进一步强化了悬念。
那一天，跑进王家凑热闹的人中，有一个东张西望的小男孩，这就是我。王家里间的光线很暗，王孙妻子的头微微低垂着，看不出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然而，我在这黯淡的光线里，却发现王孙的妻子长得非常的美丽。她的额头宽阔，睫毛修长，鼻梁挺拔，嘴唇厚实而带有鲜明的唇线。她的确是很胖了，胸脯和肚子都在孕妇裙里饱满、柔软地起伏着。她也的确是非常的动人，母性和痛苦，如果她深深爱着王孙的话，这种痛苦让她的美丽有了母性的光辉呢。
我曾把这把这一天的感受告诉我的父亲，父亲沉默了好一会，他说，是吗？有些感受是靠不住的啊。
过了一些日子，也可能是过了好些日子吧，王孙妻子的表姐来了。和表姐一起来的，还有一位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瘦削、木讷，但是十分的斯文，很像大杂院人想像的那种读书人。王孙的妻子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就跟他们走了。
她再也没有回过过街楼。
王孙家的屋子一直锁着，窗帘还是从前的窗帘。栗子树的叶子在窗台上堆了好厚好厚的一大叠。阳光和月光还照着窗户，窗户却没有再推开过。
有人猜测，那个年轻人是表姐夫，也有人说，那个年轻人就是让王孙妻子怀孕的科学家。但是，有这么年轻的科学家吗？大家说不清楚，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不过，我们对王孙的了解，还是比从前多了一点点。那是王孙死后，他妻子对女邻居们讲的：
王孙喜欢喝莲子粥，用少许的糯米，加很多的莲子、百合、银耳、桂圆等等，掺了水细细地煨。头天夜里就放到蜂窝煤上煨，煨到早晨，就变得像藕粉一样又清凉又黏稠了，就现出一种微微的粉红，在微微的粉红中，透出微微的碧绿来。
共 5040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该篇以一个小孩子玄乎乎的口吻,向我们娓娓道来一个王孙贵族后裔的落寞与不幸,照例是不以圆满结局收场的。留给读者猜测、想象的空间：后来那王孙的妻子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她跟那个科学家在一起生活得怎样？故事带有一种悠远的回忆氛围,散发着过街楼古旧的霉味儿，那年久失修的破败以及砖墙上的青苔，似乎都隐藏着说不完的故事，总会让人充满期待地等着作家下一篇内容；总会让人感受到已逝的光阴，如泛黄的老照片，于脑海里晃动、飘忽,就如那王孙最后谢幕的方式，说不清楚有多少悲情与无奈。欣赏佳作，推荐阅读！【编辑：笺上蓝蝶】【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 041804】
1 楼 文友： 201 -04-17 12:12: 4 感谢赐稿天涯,期待更多佳作,欣赏学习了!青岛白癜风医院菏泽男科医院地址临沂治疗妇科方法
王孙是我们家的邻居。王孙是王孙的大名，不是外号或者诨名。院邻们总是叫他“王孙”，王孙总是很和蔼地回答。他们家的门上贴着收水电的表格，上边写着两个字，也是“王孙”。这两个字是用行书写的，有一点草，或者有一点飞，但恰到好处地收敛住了，“王孙”就没有飞起来。飞起来了，抄表员恐怕就不认识“王孙”了。院子是过街楼的大杂院，过街楼是我们老城区僻静的一条巷子，而王家是院子里最清静的一户人。他们家同我们家只有一墙之隔，后墙抵着后墙，他们走大门，我们走后门，见面反而是少了。
王孙和邻居相处得很客气，却是不大与人深交的。他下班回了家，看看报纸，听听收音机，偶尔哼几段戏，他妻子的饭就做好了。或者，天色就刚好黑下来了。他唱的是京戏，而且是旧戏，南方人很多都听不懂，我那么小，自然也是听不懂。我只记得他最爱哼的一两句，总是那个“我坐在城楼观风景……”我就觉得很好笑，大杂院就是大杂院，木板屋就是木板屋，哪来什么城楼啊。
王孙留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一个中年人。他的妻子，也一直是一个中年人。两口子长得端端正正，白白生生。大杂院的人家，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情，可他们居然是从不斗嘴的一对。他们没有孩子，但是过得很和睦。他们的一切都不像是过街楼的人，他们并排走在巷子里，给人的感觉，很像客居这儿的外来户。
我们家的房子朝南，王孙家的房子面北。面北的房子，冬天寒冷，夏天潮湿；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树，到了深秋，湿浸浸的枯叶一片一片往窗台上落，堆成厚厚的一大叠。几乎没有邻居跨进过王孙家的门槛，也就没有人知道王孙的日子是怎么打发的。有一个天晚上，我们几个捉迷藏的家伙突然窜入了王家。王孙的妻子正在厨房忙碌着，而王孙坐在一张小桌前咂酒，桌上用晚报摊着一堆黄澄澄的鱼皮花生米。看见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平素不慌不忙的王孙，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他站起来，向我们连声说着，坐，坐……，好比是欢迎贵客。但我们贼头贼脑地朝幽深的里间打量一眼之后，嘻嘻哈哈地跑掉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王孙应该是坐下来，接着咂他的小酒吧。但是他妻子把饭菜端上桌子的时候，他可能目光游移，嘴里轻轻地吁气。这天晚上，他多喝了几杯，我从墙那边听见他吁了好多口气，也哼了好久的戏。
我的床就摆在墙的那一边，经常都是在王孙的哼唱中昏昏入睡的。王孙哼唱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女人，是细长而又绵软的，如同吹过深巷夹道的一丝风。
王孙的邻居是经常都要谈到王孙的。乘凉的时候，缺席的人往往都是大家的谈资嘛。何况王孙从来不到，长久的缺席就让他变得有点神神秘秘。邻居们说，王孙其实很想有一个儿子，但是他没有。据说，他们夫妇曾去四乡八镇拜访过蛰居偏街陋巷的高人，吃过数不清的偏方、秘方，其中有原配的蟋蟀，未开叫的斑鸠，猫头鹰的唾沫，十年老母猪的槽头肉……。但是，王孙还是没有孩子。和别人比起来，王孙的孩子比别人的孩子要得更急切。因为王孙并不姓王，他应该姓陈、姓赵、姓李，或者别的什么。他的祖先曾是五代十国时期，割据南方的一个小国的君王，最后一朝就叫做某后主，陈后主，或者李后主……，反正是被灭掉了。王族中逃出来的一支，东躲西藏，就改了姓王，一是为了避祸，一是为了不忘王族的历史。也许想到过复国大计，但这心思也慢慢淡了下去了。五代十国之后，是宋元明清的一统江山，复国的念头确实只能越来越渺茫。能看到它的渺茫，这就很识时务了。等到王孙携着妻子辗转搬入我们过街楼，他们这一支王族，据说一百年来，都是一脉单传了。
邻居们乐此不疲地谈论着王孙，是因为这些龙门阵的确玄之又玄，玄无对证，反而更激起大家想像的热情来。那时候夏天的院坝里，长着指甲花、晚饭花、打破碗碗花，还有黄澄澄的向日葵。夏天的夜空也总是很晴朗，乘凉的芭蕉扇在腿上抽打着蚊子，天上偶尔一颗流星坠下来，拖亮一根银白色的长尾巴。在院坝的尽头，王孙家的门户紧闭着，星光透过栗子树的枝叶，斑驳地泻落在他家的窗帘上。邻居们长久以来对王孙的议论，大概他是一无所知吧。而那位提供王家详情的邻居，和王家并无深交。所以许多人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认为都来自他的推测和臆想。但是他神秘兮兮地笑一笑，他说不，他说他说的是真的。他还说出了一个细节，在王家里间一堵背北朝南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很旧很旧的画像，画上的人，就是那个短命小朝廷最后的天子，那个叫什么的后主呢。王孙每天早晚都要在这幅画像面前肃立很长的时间。画像下边摆了一张很大很别致的红木椅子，这就是王孙的座位了。在这个家中，王孙就是国王，他妻子是他唯一的臣民。事情说到这一层，大家更不相信了。大家说，你越说越玄了。那位邻居于是又笑了一笑，他说，你们晓得为啥子他妻子不能生娃娃，他还对她那么好？因为只有他妻子愿意做国王的臣民啊。大家也笑了，还是不相信。
但是从那天之后，我们院里的大人开始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来打量王孙。王孙长得很高大，腰板挺得也很直，他进进出出的步子，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与众不同来。然而，那位邻居又说了，《十国春秋》里边记载过，缓缓地行而又大步地走，那就是龙行虎步啊。谁知道呢，反正说得更神了。有一个女邻居，终于沉不住气了，有一天做饭时借口要点葱葱蒜苗，突然闯进了王孙的家，想瞧瞧墙上是不是真贴了国王的画像。但是，她被王孙的妻子很客气也是很坚决地留在了厨房里，只抽空往里间瞟了几眼。事后她说，里间的空气阴得很，哪有什么王家气派呢。
二·
有一段时间，王孙家频频来客人。这是一桩很稀罕的事，因为王家从不和别人打交道，看不到亲戚，看不到朋友，按那位邻居的说法，王族已经多少辈子单传了，哪还来什么亲戚呢。然而，到了这一年的夏天，王孙家里突然冒出了客人来。不过，说是客人，其实也就是一个女人，有时中午来，有时晚上来。大概是王孙妻子家的亲戚吧，我们听见她叫她是“表姐”。表姐是小个子，但是很丰满很结实，也是很开朗，好像跟他们是多年失散，劫后重逢，说这儿说那儿，摸这儿摸那儿，满脸都是喜悦的。有一天表姐来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脱下身上的工作服。工作服是一件白大褂，我们起初以为是理发店的，后来看仔细了，高高挺起的左胸上，印了一个红色的十字架，还有几个英文字：CDYYY。那位高邻是读过几本书的，他说不是英文，是拼音，是我们城市的缩写加上“一医院”。哦，表姐是医生。后来无意中有人探听到，表姐还是妇产科的医生呢。
表姐自然是要帮助王家生孩子。王族的后裔，王子王孙，这一脉是断不得的。过了几个月，我们院子里的女人惊讶地发现，王孙的妻子走路、做事情，动作变得迟缓了，从后边观察，她的屁股和腰身都一天天地肥大了。乘凉的时候，人们说，王家要有小王子了。那位能说会道的邻居，他老婆也是能说会道的，他老婆说，小王子出来了，名分上是个王子，血管里也许是个平民。她叹口气，一切都很难说呢。大家的胃口被她一吊，都逼她说清楚。她等的就是这一逼，一逼就什么都招了。她说她去一医院看过妇产科，是专门找那个表姐看的病。表姐是个爽朗的人，喜欢笑，也喜欢说，有话就说，没话也找话说。说到王子王孙，表姐说，王孙夫妻没孩子，关键是王孙有问题。后来她就给表妹做了“人工授精”，也就是说，把别个男人的精子，放到了表妹的子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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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邻居的老婆呸了一声，说，换了你，你才会这么瞎想吧。不过……睡不着的时候，可能也会想一想，那个男人是哪个？他把精子都放到我这个里边了，我和他都要有一个孩子了，我还是会想想他是哪个吧？
那邻居的老婆说，表姐征求王孙的意见，要文学家的精子，还是要科学家的精子？王孙说，都不要，要机关干部的。表姐问他为什么，他说，稳当。表姐说，算了，机关干部闷得慌，看文件、写文件，说话都是印刷体。不要只图稳当，还要看看学历、智力、健康、情趣。就选个科学家吧，至少比文学家要踏实。后来，就选了科学家。当然，是选了一个科学家的精子，放到王孙妻子的子宫里。
妻子的屁股大了、肚子大了、腰杆粗了，我们都看见，王孙是很高兴的。王孙过去从不做家务，也不买菜、不煮饭，也不刷碗、拖地板。现在他是什么都要做，忙里忙外，忙忙碌碌。他很兴奋，兴奋得有点手忙脚乱。这种兴奋，是带着一点迷惑和不安。
三·
乘凉把夏天乘过去，秋意就渐渐地浓了。大概就是最后一晚乘凉吧，自然又说到了王子王孙了。那位邻居忽然说了一句话，王孙晚上睡不着，会不会也想想那个男人啊。哦，就是那个科学家。他都跟他老婆那个了，都替他做了丈夫了，都给了他一个儿子了，他会不会也想想，这个人是谁？多大，多高，多胖，多瘦，说话是什么声音呢？但是，没有人来接这个邻居的话。这个话实在太敏感，而他也说得小声小气的，就像是自己跟自己在说话。秋天的月亮，落在王孙的窗台上，就像是下了一层薄薄的霜，窗台是凉凉的，窗内呢，窗内谁知道啊？
每个星期天的早晨，王孙都要骑着自行车，穿过半边城区、一条河流、一条铁路，到老西门外的土桥集市上，采购新鲜的蔬菜、水果和肉食。
事情就在王孙返回的路上发生了。那自然也是一个星期天，他车的后座、龙头，都堆满了、挂满了篮子、袋子和水桶。大约是由于持续的兴奋和疲惫，疲惫和紧张，看看要拢家门了，王孙反而把车子越蹬越快了。在接近过街楼的最后一个三岔路口，突然从他身后开过来一辆满载红砖的大货车。因为街面上空空荡荡，东风货车开得非常的快，就是书上说的，是风驰电掣啊。王孙听到身后一片虎豹咆哮般的马达声，还有一声尖厉的刹车响！王孙把自行车龙头往左一拐，正对着过街楼狭窄的小巷口。但这时，一架农民拉粪的板车也正从巷口慢悠悠地走出来，把巷子塞得满满当当的。这一下，王孙的心神全乱了，他慌忙中，把龙头向右猛一打，同时使劲一蹬脚踏板，他的脚却蹬空了。王孙连人带车，在向前和向右两股力量的猛烈撕扯下，绝望地扑倒出去了。
王孙的车篮子里放着一袋新上市的青豌豆，龙头上吊的水桶养着一条金鲤鱼。据拉粪老农后来的讲述，王孙在彻底扑倒之前，豌豆已经洒落一地，鲤鱼则射出了一丈之外。王孙倒下去，倒在一片青幽幽、圆滚滚的豌豆上，又向前滑出一小节，随后就淹没在了东风货车巨大的阴影下。一切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条鲤鱼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狠劲向上蹦达了两次，有一次它几乎跃过了驾驶员迷惘的视线，星期天清晨美好的阳光照在它闪闪发光的鳞甲上，真是娇艳欲滴啊。
四·
恶讯传人过街楼的时候，王孙的妻子正守着一锅莲子粥在细细地煨。邻居们陆续走进王家，真诚地安慰着王孙的妻子。但她坐在椅子上，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她坐的椅子，就是被邻居们反复讲述过的红木大椅子。女邻居们在安慰她的时候，都没有忘记看一眼墙壁上，是不是有一幅王家祖先的画像。但是墙上什么也没有，只是扑有陈年灰尘的砖墙上，留有一块白白净净的长方形。这似乎是长年挂有一幅图片的痕迹。但谁知道真假呢，与其说这块长方形是一个答案，不如说它进一步强化了悬念。
那一天，跑进王家凑热闹的人中，有一个东张西望的小男孩，这就是我。王家里间的光线很暗，王孙妻子的头微微低垂着，看不出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然而，我在这黯淡的光线里，却发现王孙的妻子长得非常的美丽。她的额头宽阔，睫毛修长，鼻梁挺拔，嘴唇厚实而带有鲜明的唇线。她的确是很胖了，胸脯和肚子都在孕妇裙里饱满、柔软地起伏着。她也的确是非常的动人，母性和痛苦，如果她深深爱着王孙的话，这种痛苦让她的美丽有了母性的光辉呢。
我曾把这把这一天的感受告诉我的父亲，父亲沉默了好一会，他说，是吗？有些感受是靠不住的啊。
过了一些日子，也可能是过了好些日子吧，王孙妻子的表姐来了。和表姐一起来的，还有一位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瘦削、木讷，但是十分的斯文，很像大杂院人想像的那种读书人。王孙的妻子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就跟他们走了。
她再也没有回过过街楼。
王孙家的屋子一直锁着，窗帘还是从前的窗帘。栗子树的叶子在窗台上堆了好厚好厚的一大叠。阳光和月光还照着窗户，窗户却没有再推开过。
有人猜测，那个年轻人是表姐夫，也有人说，那个年轻人就是让王孙妻子怀孕的科学家。但是，有这么年轻的科学家吗？大家说不清楚，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不过，我们对王孙的了解，还是比从前多了一点点。那是王孙死后，他妻子对女邻居们讲的：
王孙喜欢喝莲子粥，用少许的糯米，加很多的莲子、百合、银耳、桂圆等等，掺了水细细地煨。头天夜里就放到蜂窝煤上煨，煨到早晨，就变得像藕粉一样又清凉又黏稠了，就现出一种微微的粉红，在微微的粉红中，透出微微的碧绿来。
共 5040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该篇以一个小孩子玄乎乎的口吻,向我们娓娓道来一个王孙贵族后裔的落寞与不幸,照例是不以圆满结局收场的。留给读者猜测、想象的空间：后来那王孙的妻子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她跟那个科学家在一起生活得怎样？故事带有一种悠远的回忆氛围,散发着过街楼古旧的霉味儿，那年久失修的破败以及砖墙上的青苔，似乎都隐藏着说不完的故事，总会让人充满期待地等着作家下一篇内容；总会让人感受到已逝的光阴，如泛黄的老照片，于脑海里晃动、飘忽,就如那王孙最后谢幕的方式，说不清楚有多少悲情与无奈。欣赏佳作，推荐阅读！【编辑：笺上蓝蝶】【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 041804】
1 楼 文友： 201 -04-17 12:12: 4 感谢赐稿天涯,期待更多佳作,欣赏学习了!青岛白癜风医院菏泽男科医院地址临沂治疗妇科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