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一个春天的约会体系
文章来源:中山文学网 | 2020-03-25
头牌旦角的梦幻人生
流泪人演流泪戏,断肠人唱断肠曲—题记二姨是个唱戏的。我妈说她,一辈子死心踏地活在戏里。对我来说,二姨的故事象是一口深井,至今也没能看透深不见底的谜。家族中人,平日谁都绝口不谈二姨的身世。上一辈儿尚健在的还有三个舅舅,可人都在外地,年载不通个信息。眼前只有我妈对二姨的陈年旧事儿可谓知根知底。本来一大家子只有我妈与二姨两个稀罕的女孩儿,有悖寻常之理,姊妹俩儿藏着不可理喻的过节,情感上疙疙瘩瘩,罩着一层坚冰似的隔膜儿。打从我记事起,不曾记得俩人有过相互间的走动。惟在正月初一,一帮晚辈儿才会结伴儿登门,去给陌生的二姨磕头拜年,总算是勉强维系着一个家族不为人知冷漠的表面形式,这多般是做给外人看的象征性寓意。二姨独身过日子,住一幢二层小楼。旧式别墅屋室低矮,厅堂空间却比较敞亮。最耀眼处,当是迎着门脸儿的墙壁上,悬挂一尺见方红木镜框儿,镶一帧黑白戏装美人照,隔着晶莹透明玻璃,可见二姨流目顾盼生辉,一种藏不住的栩栩神韵。那时,自己心里暗想,这就是我二姨呀?让人怎么也难以与跟前这个衰老之容的女人相契合。不过若细细地端详便会发现,她的风韵是属于躲在岁月背面的那类女人,从渐渐褪色的容颜上,照旧让你感受到一份娴雅不俗的质地。二姨说话轻缓又讲究,吐音咬字腔正声润,多多少少含些戏文道白的味道儿。她起身时走姿盈满,步幅闲适,一举手一投足,令人好似觉得那是舞台上绵长的水袖在飘逸。见到孩子们来登门,先一一分赏了糖果,之后端坐在那里,再无多余的话。此刻,二姨的神情令人费解,或许大人与小孩子之间,本来就没有太多的话可讲。晚辈儿们做足了周到的礼数,尬尴地告辞出 门。出了门,二姨的音容笑貌,依旧留在自己的心里,却是一番别样疏远的景致。近些年,妈妈与二姨表面还是互不走动,可毕竟岁月稀释冲淡了大家族情感上的一些恩恩怨怨。偶然间,我会好奇地提起二姨的事,妈妈老大不情愿的,可隔三差五会流露出一些不被人知的内情。她告诉我:你二姨本来是个名戏子,就因傍上了成份重”的人家,才遭落如今的境地。”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样了,就会如此?我妈说,二姨只从嫁人后,爷偏偏是个咬钢嚼铁的烈性人,至死都不肯认她这个闺女了。”听罢,更觉得这个包袱里,必有其它不可轻易示人的隐情。旧芝罘码头,海运发达,桅樯如林,商贾云集,人流如梭。城里头的洋行鳞次,戏院栉比,彻夜笙歌,灯红酒绿,煞是一派繁华的景象。小城常年有京剧界的名角儿来跑码头。梅兰芳,尚小云,张君秋那一代名优名伶,曾轮番到小城定期驻演。京剧之风一代一代传承下来,说起城里的票友可比海里的浪花还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凡提及姥爷的一生,他痴迷京剧唱腔是远近出了名的,平日里时常把二姨驮在脖子上,到丹桂戏院去听戏。一来二去有个叫白玉霜”的戏主,瞧上了伶俐乖巧的二姨。这个白玉霜”可不是唱落子”的那个白玉霜,但她在当时的京剧演艺界也是个颇有些名气的。旧时学戏的人,只要你踏进了师傅门,就算卖给了人家。二姨是以25块大洋立了字据,契约上写着螟蛉之徒”她的身价便落到了女艺人的名下。开蒙学戏,受了多少调教,吃了多少黄莲苦,个中的滋味儿没有几人知道?常言道:打出来的戏子,哭出来的角儿。”当年十七岁的二姨是以《醉酒》出戏,一段四平慢板从海岛冰轮初转腾”到奴本嫦娥离月宫”唱得直工直令,大概也因她年龄小的缘故,捧场的彩声场场不绝。有位和姥爷听戏形影相随的老伙计评说:这丫头片子,如果将来不走红,我自个儿抠出眼珠子当泡儿踩。”二姨的牌面好,人长得水灵,嗓子也敞亮,一登台就碰了个满堂彩”继之,唱红了胶东,次次开戏,总是悬挂着鲜亮的头牌青衣。万没料到,名气没带来福气,随之而来的,祸事不断。其时的官宦富户人家,使人登门下帖子,力邀二姨唱堂会、陪打牌,陪饮酒,日日盈门,夜夜不绝。其中不乏奸诈氓流之辈,你若拒之,他便狂言滥骂:臭戏子,给你脸,却不要脸,走着瞧!”过后,戏中起哄,断水掐电,闹后台,砸园子的下流事儿时常发生。没有法子,只好听人的劝,二姨走了嫁人这条道儿。她与家族决绝的矛盾,由此而发生。并且,她一生,再也未踏进过自家的门槛儿半步。芝罘城里有个远近闻名的百年老店鸿记茶庄”茶庄里有个少小爷,人在部队当校官。二姨要以自己的终生相依托,发下了海誓非他莫嫁,究竟是谁暗地牵扯了这根造孽的红线”无人晓知详情。姥爷偏偏又是个万分固执的人,竭力反对,扬言宁肯断绝了父女的名份。据说,二姨的婚礼还是按期操办,设在蓬莱春”酒楼鸿宴来宾,场面不用说,甚为热闹,哄动了整个小城。姥爷气得七窍生烟,顿时口吐鲜血,从此一病厥而不振,三年之后就过世了。听我妈妈说,这期间,他每每念及此事,即大动肝火,一味泼声大骂:造孽呀,养了这个孽子,难道是天要来灭我不成!”解放了,家里人才知道,我姥爷是党的地下交通员,水与火怎么能够相融?后续又发生了许多的事情,遇履次的政治运动。姥爷早已静静地躺在九泉之下,再也不见世间的喧嚣,再也看不到风起云涌。现实里,直接遭受牵连的却是舅舅与妈妈,家里人简直无一幸免,都要陪着二姨忍辱负重。当然,如此形成了兄妹和姐妹间说不清道不白的恩怨,也是令后人可以理解的情形。二姨的晚年很孤独也很凄凉,她患了子宫颈癌,瘤细胞转移到了肺部与肝脏,就住在我们医院的肿瘤病房,消瘦得几近失去人形,只空余一个躯壳。时常,我陪她说说话儿,欲以割舍不了的亲情,来减轻其难忍的痛疼。临终的日子,她突然有回光返照的迹象,人显得特别地有神气儿,并肯于向我吐露自己的内心:二姨我,今世并不后悔。尽管你姨夫在解放前就跑到了那个岛子上,我也守候了他一生,那不是他的错,我信他对我是有情有义的。”听了这些话儿,我越来越糊涂。因为,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以及那个年代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二姨笑笑说:小孩子家不会懂的,你的姥爷不懂,你的妈妈不懂,你的舅舅们也不懂,周围的外人当然就更不懂了。”她大口大口喘气,停一会,讲一会:大家都骂我贱,指责我是悲剧人生。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一个女人的心。”听罢,我心里暗自思忖,难道这不是悲剧么?此时,分明看到了二姨竟然会露出安祥的笑意。人陷入了这般境地,还能够笑得出来?为此,我不能不说我的二姨,是个奇特又令人疑惑不解的女人。人已成了晚期癌症患者,可她消瘦的脸颊上,还藏着一丝约隐的羞晕,极度凹陷的大眼睛,依然流目生情。心里有情有义的人,她会保存着某种人性的东西永恒地存在,这是超越一切之上的,让人看不见的精神支撑。二姨终归要走了,我心里好生奇怪,中她依旧存世的记忆力,超乎寻常的清晰?时断时续地向我描述婚礼的场景,不停地念叨:那可真叫气派…女人活一世,仅此一遭,就再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啦。按理说,新娘子的脚是决不能沾了泥土,只从下了花轿子,就一直踏着红地毯,走呀走呀,走进了新房…”我守在旁边,听着听着,就流下了泪水,扭头擦去。二姨呀,在梦中你走进了自己的新房,却又是在梦中,将要走进你给自己筑好的坟墓。女人短短的人生过程,竟然会演绎出这般虚幻的梦么?之后,二姨就真的像京剧里的一段大甩腔”一声响过之后,便没有了余音。二姨去逝数年,岛上有人碾转它国抵达了小城。不知经过多少曲折的打听,竟然找到了家门,诉说那个男人在岛上已经另娶,并且有子也有孙。如今也去逝了,但他死前曾拜托了此人,千叮咛万嘱咐,若有机会回到故土,千万要捎一些美元回去,算是对自己良心不安的补尝。男人的一沓烂纸,就打发了一个熬尽了生命之油,夜夜守候的女人?我妈脸色骤然大变,把端在手里的碗摔了:她的一生,就用这些钱来换么!”戏里戏外的女人,如梦如幻般的痴情,让人说什么好呢?不说也罢。二姨阴间若能有知,对这荒诞不经的人生结局,会怎么去想?于是,我的心里倒是替二姨庆幸,她是在不知内情的日子,做着永不褪色的梦走了。这样反而好些,天国里,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女人,可以一直醉在她给自己营造的玫瑰色梦中…注:二姨去世多年,偶然读了台湾诗人席慕容写的《戏子》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一时勾起自己心酸的追忆。虽然,小诗几行文字,读得泪流满面。发表于《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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