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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山文学网 | 2020-01-21
张战:多么希望人有一个永远亮着的灵魂 文、图丨新湖南客户端记者 李婷婷
新湖南:《我,一个编号》读起来像一首“挽歌”。以父亲为第一人称写下这首长诗,为何想做这样的尝试? 张战:我父亲于2010年12月去世。父亲从发现患病到去世不足三年。这三年,我目睹父亲如何迅速消瘦、衰朽,如何从乐观地积极配合治疗,到最后听天由命,直至放弃求生的希望。我记得他临终前那一段时间的表情,非常认命,温顺而悲悯。看着母亲和我们为他伤心忙碌,他只觉得我们可怜。虽然已经很瘦,但只要和我们对视,就一直把嘴角向上扬起,保持微微的笑。他自知要走的日子不远了,就对每一个来看望他的家人,很隐晦地表达他的关爱,有时是郑重地道歉。 一个人的肉体一旦朽坏寂灭,就一切归零了吗?我们还能清晰地记得父亲的细节,那些点点滴滴,但时间一久,也许我们也会渐渐忘记。对于已经不在了的父亲,那些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焚心般的爱恨,那曾经飞蛾扑火一般的 ,那黑暗中忍下的恐惧和泪水,不就像梦一样虚无吗?死了的父亲,梦是醒了吗?还是永远永远沉进深渊一样的黑暗里?我们还活着,可是我们是在梦里吗?我们知道我们在做梦吗?如果我们知道,我们还会认真地去做梦吗?我们还在一起,我的手拉着你的手,可是有一天,那一只手就不在了。每时每刻都在离开,都在告别。以后我们会怎么样呢?我只想问得一个答案。我这样固执地、绝望地想从虚无之中求一个不虚无的答案。我已过了中年。我必须想清楚这个问题,这是我写这首诗的动机。 新湖南:将自己代入他人,尤其还是自己的父亲,来完成这样长度和体量的创作,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能否说说写作过程中这种父亲与自己同为一体的代入感,与你之前的写作有何不同? 张战:父亲走那年,我已四十多岁。父亲看着我从婴儿长成少女,成 人母,我也眼见父亲从壮年而迟暮而终老。父亲在他最好的年华,从一位英姿勃发的军官变成罪人,发配湖南钱粮湖农场劳动改造。当时我很小,随父母从广西桂林颠沛到洞庭湖畔,完全懵懂。所谓颠沛,当时我并无体会。我反而觉得很新鲜,一路好艳阳,好星光,好山水,好牛羊。钱粮湖农场又有那么美的一望无际的湖光、一望无际的蔗林。父亲似乎也没有多少痛苦。无数个夏夜,我们一家人在星月下纳凉,父亲赤膊大短裤,拉着京胡唱京剧。他也唱现代京剧,但更多的却是唱传统剧目。我身上存有一点点戏曲素养,就是父亲当年在月夜下熏陶出来的。从小到大,这种父女之间的温暖记忆太多了。但我真了解父亲吗?我记得有一年春节,哥哥和妹妹都没能回家过年,母亲年饭吃完,就起身收拾去了。窗外下着雪,无声无息,我陪着父亲在火炉旁喝酒。父亲也给我倒了一小杯。不知为什么,那会儿我特别觉得父亲可怜,我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但过年又怎么能难过呢?我连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结果把父亲吓了一大跳。 如果说这回的写作同我之前的写作有什么不同,就在于我终于明白了,我这么爱父亲,陪伴他那么多年,可是,他对于我,对于我们,仍然是一个谜。我不了解父亲心里真正发生过什么。他一生的坎坷,他的出生,他的家庭,他的爱情,他的理想,他的孩子们,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过去写作时也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我只是想以诗的方式寻问,我心里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我以父亲的身份去写,假装我是他,其实就是想试着解一解父亲这个谜。我试着去了解和理解父亲,但父亲内心最隐秘处我是否进得去?我是没有把握的。 我父亲自小聪明好学,颇有才气,又长得一表人才。建立新中国的前夜,他是一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投笔从戎参加了解放军。我曾经问父亲:“爸爸,您一介书生去当兵,都干了些什么?”父亲说:“从湖南到贵州、广东、广西,一路上‘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标语,都是我写的。每次都有一个战士背着长枪,挑着石灰桶,跟在我后面。”我相信父亲讲的是真话,也知道他是逗我玩的。但是,我不相信父亲说的就是他军旅生涯的全部,尤其不是他炼狱般内心经历的全部。他那代读书人,完全把自己的个人命运同国家命运连在一起,他们满怀忠诚的报国之心。父亲将近八十岁的时候,我同老人家开玩笑说:“爹您这辈子可是书剑两无成啊!”我从小在父亲面前任情使性,口无遮拦,我父亲也是慈祥亲和,不太做严父状。可是,那天父亲听我这么说,沉默着把目光避开了。我很后悔,不该同父亲开这样的玩笑。我猜想,父亲一生善良、真诚、散淡、平和、随遇,但他内心也许藏有深深的隐痛。 新湖南:看着自己一生的皮影戏,不知那布帐后挥舞竹签棒的黑影是谁,但在死亡面前,这出旷日持久的大戏只化为了一个编号。身为儿女,很难真正切近地、具体地、深入地去想象父母的死亡。在我的感知里,这是一个无力、隐晦且极容易让自己陷入到无底深渊的过程。你如何触摸这巨大的晦暗? 张战:我自己已过中年,关于生命的思考必然逼到眼前来。特别是亲历骨肉至亲的死亡,巨大的痛苦、恐惧和无助压迫得我几乎不能呼吸。父亲七岁时哭着求大人看他的皮影戏表演,这是真实的故事。无意之间,父亲儿时的游戏,成了一个宿命般的隐喻。父亲是那些栩栩如生的皮影的主宰,而谁是父亲这个皮影的主宰?固然,我这首长诗写的是父亲及他几位同时代的亲人的一生,但我想思考的是一般意义上人的普遍命运,根本上讲又是中国这片苦难土地上的人的命运。也许,那只谁也看不到的摆弄皮影的巨大的手,就是我们脚下这片深厚而广袤的土地。每一片土地,生养其上的人,都有其特殊命运。就像《静静的顿河》里,格里高力们高举着马刀在红军与白军间杀来杀去,他们认为脚下的土地是祖祖辈辈的血浸泡出来的,所以特别地长庄稼,他们要誓死捍卫,于是一茬一茬人头落地,一代一代的人不断地流血。其实,很多时候那些骁勇的哥萨克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流血。这就是历史宿命。是的,每块土地上的人,都有其历史宿命。 新湖南:过程中是否有让你觉得一度想止笔、想“悬崖勒马”的部分?你如何自我冲击和自我突破? 张战:如果时间和篇幅允许,我会把这诗写得更长。写这首长诗的过程是兴奋而痛苦的。诗歌创作本身是兴奋的事,借以抒发种种情愫、感怀均可浇块垒;但却又是对父亲的缅怀与思念,无疑是件痛苦的事。过去漫长的半个世纪,父亲在我脑海里成了电影蒙太奇,他各个年龄段的音容笑貌及不同时期留给女儿的爱与温暖,都汹涌而来。一方面,我未能把所有记忆、情感和思索的碎片在短短四百行诗里完整展现,一方面,我又因为想表达的东西太多,限制或影响了诗性的发挥。文学创作总是会有遗憾的。诗人沈苇读了这首诗后说:“这首诗有一种苦涩的直入人心的力量。以个人史去书写国人命运,难度很大,而你采用了类似戏剧独白的手法,颇具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戏剧的味道,并融叙事、思辨、抒情、回闪等为一炉,清晰,直接,勇敢,有力。这是一首会给人带来强烈震撼和共鸣的诗,相信普通读者也会被打动,即使是平时只读小说、散文的读者。你给父亲撰写的这份诗歌自传,是大孝,是世上最好的悼词和祷词!稍感到结尾有点快,是否还可以增写一二十行,使首尾用力更均衡一些?当然,快也有快的好处:收得干脆利落。你再推敲一下。”感谢沈苇兄弟!此言甚确! 新湖南:对父亲,以及对那个时代的“返回”,给你带来什么?长沙也是你的出生地,你对那个旧日世界怀有怎样的乡愁? 张战:所谓对旧时代的“返回”,我完全是后知后觉,都是自己长大成人之后,借由另外的渠道完成的。正如前面讲的,我的父亲把非常不幸的个人命运独自承担了。我记忆中,父母对孩子们很是宠爱,任由我们凭其天性成长,小时候我们过的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祖籍长沙,但我不是在长沙出生的。我出生在广东潮州。关于长沙,只有过去几十年断断续续听到的祖父在那儿创业的故事,还有父亲在长沙的金色童年。我爷爷从杂货店学徒干起,成年后创下不薄的家业,有店铺,有田庄。儿女也有出息,大儿子上了黄埔军校,小儿子后来参加了解放军。长沙文夕大火让家业受到重挫,我奶奶只抱着个观音菩萨逃出长沙。但是,稍稍太平下来,爷爷又在长沙恢复了老生意。土改前夕,年迈的爷爷本已住到宁乡道林的田庄里去了。 说到乡愁,于我真是奢侈的。我出生在军旅,又随父母飘泊,没有念念不忘的故乡。我是没有故乡的人呐!说到这里我就要哭!我如今是把夫家的故乡当作自己的故乡。而长沙,我连地道的长沙话都讲不好。 新湖南:日常中的你静柔可爱,举手投足间依然像个邻家小女生,亲和、透明到大家都喊你“女娃娃”。但在这首诗里,你如此彻底地将自己投入到近乎残酷的探究和追问之中,你如何看待自己身上的这种“反差”? 张战:我对我的外在给人的印象一直没有自觉。好像我很容易在各种角色中转换:教师、女儿、妻子、母亲。各有各的样子,也并没有什么违和感。但我想,我在我信任的人面前常常会有孩子气 ,这也是因为自小父母娇惯。我仿佛有一种天性,喜欢把生活中很复杂的事情儿童化处理。我的痛感很迟钝,别人伤害我,另外的人都替我打抱不平,我自己却还浑然不觉,快快乐乐。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诗刊》发表诗。因为我诗的风格和气质,又因为我的名字,《诗刊》的编辑老师一直以为我是男的。1995年《诗刊》青春诗会,我去报到,带班的雷霆老师大吃一惊,说:张战,没想到你是个女孩啊!我们一直以为你是男诗人哩!我活得很自在,能轻松化解很多生活的压力,是因为我对很多东西都不看重。但是,我觉得有时候我也有一点小聪明。我小时数理化成绩很好。我喜欢做饭,喜欢尝试做各种新菜。我最爱看科幻小说、推理小说、武侠小说。我年轻时;用金庸小说里写到的武功和人比过招,谁也打不过我。做逻辑推理题目也很厉害。 我以这种方式生活,也以这种方式写诗。这是我的优点,其实更是我的缺点。 新湖南:我很想知道,这样温和、暖心的张战,作为一名女诗人,对“自我”和“个性”是如何维护的?你如何处理内心的敏感?似乎能感受到你内心的某种冲突,这种冲突会带给你自我消耗吗?你会沉浸在这种自我消耗里吗? 张战:人与世界的关系,永远是不断妥协的。我懂事很晚,三十岁后开始思考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生活一年一年过着,父母老去,孩子长大,我也眼看着丈夫脸上的轮廓越来越柔和,我慢慢明白,我的幸福其实是来自于付出。我真的觉得能够给予比索取要快乐。仿佛我总是被生活推着走,我的生活态度是逆来顺受的。啊,来吧,我受着,这反而是一种自由。当然,心灵的苦痛或是绝望,随时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心性敏感的人尤其如此。但是,写诗是最好的疗伤方法呀!你问我的个性和自我,我的个性和自我就在诗歌里。有一个地方让我藏起来,这就是诗。这多好!我多幸运! 新湖南:你更喜欢薛宝钗还是林黛玉? 张战:作为对文学形象的理解,我当然喜欢黛玉;但如果放在日常生活当中去思量,宝钗也许更聪明。但是,我爱《红楼梦》,却谈不上更喜欢谁。 新湖南:如果用一种事物来描述自己的质地,你觉得是什么? 张战:如果用纺织物来打比方,我觉得自己像棉布。来自于土地,不华丽,但是柔软温暖。这是我的现实。可是理想中的我,愿意自己像蚕丝,微微的一些发亮,可以拉得长长的。对的,微微的一些发亮是最理想的状态。不要太暗,也不要太亮。 新湖南:你会将生活诗化吗? 张战:我喜欢将生活游戏化。我喜欢把生活拿来玩儿。这是不是诗化呢?我曾经做过一道菜,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想象起的菜名,配的料。这菜叫沙漠之舟。菜做得不成功,至今是家里人拿来调侃的典故。我还做过很多不成功的饭菜。我感谢我的家人,他们都宽容我,容我胡做非为,最感谢的,是他们肯吃我异想天开做出来的饭菜。我好感动!我还按《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菜谱做过菜呢。比如“桃花泛”,这道菜做出来好好吃哦!我的厨艺至少是家里人满意的。我做菜,从选料,到烹饪,到碗碟配备都有些讲究。我喜欢家里干净漂亮,我喜欢漂亮的窗帘,我喜欢拖地。这也许算得上生活中的诗化吧。每年的荷花季,我必定要选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带上家人驱车到郊外去看荷花、摘莲蓬,插荷瓶。这也让我想起父亲,他每年中秋节都要看月亮,冬天要踏雪。年纪大了,登高望月办不到了,他就下楼到院子里抬头看看月亮。如果天气不好,中秋节看不到月亮,父亲会很失落。 新湖南:你如何理解诗意? 张战:我上小学时,有次父亲教我背诗,是陆游的《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父亲吟罢,对我说,你看,细雨骑驴出剑门,这多么有诗意! 新湖南:“灵魂只是生在腐草间的萤火虫/只有在它发亮时你才能捕捉”。你的灵魂何时会发亮? 张战: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我多么希望人有一个永远亮着的灵魂!这正是我在这首长诗里要问的问题呀。 新湖南:父亲阅读了这首长诗吗? 张战:或许父亲在天国会读到我这首长诗。我以前很怕黑,也怕一个人呆着,我爱听鬼故事,但又很怕鬼。奇怪的是父亲去世后,忽然我不怕鬼了。我想,父亲去了那边,那边就有人保护我了,所以一想到鬼,我还觉得亲呢。每年清明我们全家人都会上山去,祭如在。父亲曾给我写过《金刚经》,我妹妹自己也抄了《金刚经》在父亲坟前焚化。来年清明,我会把这首长诗在父亲坟前点燃。 新湖南:写这首诗之前的张战,与写完长诗之后的张战,有什么不同? 张战: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同啊。我会继续对这世界问问题的。 新湖南:在自媒体时代,诗歌的门槛看起来很低。你如何理解“诗歌”与“分行的文字”? 张 战:现在能写好诗的人太多了,大家都好厉害,只有我不厉害。但是,一方面,好诗应该还是有一些恒定的标准的吧。这种标准就使得诗歌的门槛的高低是固定的,不会因为写诗者多寡而升降。 新湖南:冒昧地问一句,你的爱人是王跃文老师,如果有人向他人介绍你的诗作时,不是说“这是张战的诗”,而是说“这是王跃文太太的诗”,会给你造成困扰么?日常生活中,你们是否会讨论文学、写作和诗歌? 张 战:我是王跃文的太太,人家这么介绍我和我的诗,我不介意啊。我没有觉得自己是很优秀的诗人,我差得远呢。跃文也是这样的人,他从不以著名作家自居。他是个乐观别人成功的人,常为朋友的好作品拍手叫好。有个奇怪的现象,球友在一起会侃球,棋友在一起会聊棋,唯独文学朋友在一起很少谈文学。但是,我同跃文是经常谈文学的。我们一起散步,一起驾车郊游,随意聊天时就会聊到文学。这是件很愉快的事。 新湖南:你的很多学生喊你“小丸子老师”,你与他们的相处是不是更像朋友、小伙伴?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现在呢?你的生活态度是? 张战:先说我小时候的理想吧。我是在革命伦理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小时候读过太多革命英雄主义的文学作品,所以自小非常崇拜英雄,向往如火如荼的革命生涯。我甚至遗憾自己生错了时代,怎么不早生几十年呢?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我一觉梦醒了。 我大学毕业后,一直是教师。曾有机会离开这个行业,走别人眼里的飞黄腾达之路。但是,我放弃了。我愿意安安静静地当个老师。我很爱我的学生,学生们也非常尊重我。学生们叫我小丸子老师,也许是我很多年小丸子式的发型没有变,我上的又是儿童文学课。我QQ上的签名是“小丸子的雨伞”,为什么?这里面有一个故事的。我跟学生的关系亦师亦友,很多学生什么话都愿意同我讲。能让学生这么信任,我很开心。学生很厉害的,我也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宝贵的东西。 【张战长诗】
我,一个编号
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心每跳一下 都带来巨大轰鸣 耳朵里耸起海啸的巨墙 我看见月亮已经失去光芒 它逼近地球 粗砺的沙石胸脯 缓缓贴向地球胸膛
游丝一样的小路 通向一个谎言 鬼界,我还是活人 人界,我已是死了 只有呼吸并不算活着 孩子们通夜开着手机 寒冷的冬夜 他们流泪 然后睡着
我在哪里 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舌头在哪里 我能像火山一样 喷出我恶臭衰朽的内脏吗 我能像雷霆一样 驱走我眼里的寒夜吗 这些插在我身上的管子疯了 它们沸腾 仿佛老虎在虚空中狂舞 吟唱着孤独 发狂于对死亡的恐惧 冷啊,冷啊 所以我烧成灰烬
谁给我引路 我并没有看见什么死神 没有人渡奈何桥来接我 没有船来 哦,摆渡、摆渡、摆渡 或者我望向天空 没有人穿着黑色披风 天空是空空的白 虚无的空 没有跌跌撞撞挤向天堂的鬼魂 古而今那些死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 恺撒、尼采、希特勒 老庄孔孟 周吴郑王 天堂地狱有多大容得下那么多人 道路在虚空中往上爬 细细的绳索 黑暗的裂缝 我的脚在哪里 是被它绊倒 还是坠陷下去 我是不是尚未踏上这条路 一个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 谁在低低切切地问 仿佛刺探一个巨大的秘密 那木刻一样的眼珠子啊 而且—— 一个人活着,究竟有没有灵魂
我不明白我一生中真正的悲喜 现在是什么时候 外面什么天气 凌晨?正午? 儿女们还没赶到 大雪扑下团团黑影
我最后一次见雪 正躺在担架车上 车轱辘吱吱响 从内科楼转往重症监护室 手上插着管子 鼻子里输着氧 我的血已被洗得稀白 五脏六腑是一堆就要被丢弃的垃圾 突然下起了大雪 梨花蓬蓬飞舞 仿佛过去岁月的碎片 迎面向我掷来 仿佛颤抖的叫喊 声声指认我的姓名 女儿用棉大衣帮我遮挡雪花 我奋力扒开棉衣 如扒开一个黑夜
1927年 长沙三泰街的麻石板路 密密的雪如白色蝇群 那一年北方落下的是血与灰 那一年南方人头像黑月亮在地上滚 秋天田里的稻把焚成灰烬 那一年铡刀的锋刃红啊
那一年我成了三泰街上绸缎铺老板的小儿子 我第一声哭喊 就在父亲新落成的屋里迷了路 父亲的影子煤油灯盏的灯芯一样跳动 父亲的影子像一根快要折断的绳
“父母大人膝下 喜闻今年家有双瑞 小弟出生兼新屋落成 不孝儿顺颂大安” 前一年大哥逃婚考上第六期黄埔军校 家里还是给他娶回了妻 “母亲大人啊,这妻可是为你娶的。” 大嫂从水里捞起她的金戒指 大嫂的蓝缎袄冷得能剥下一层冰
1949年 大哥是国民党空军情报电台成都台台长 他独自从海南岛登船去了台湾 10年后他出家在台北广明寺做了一名扫地僧
大哥你有没有杀过人 大哥你有没有杀过人 大哥你有没有杀过人
大嫂拿着捶衣棒在三泰街的水井边 井壁上长着绿苔藓 饿呀,饿是一张绿得发黑的脸 永远湿漉漉浸在井水里
1968年 大哥的独子 悬挂在红卫兵审讯室窄窄的房梁 绳索晃得吱嘎吱嘎响 那一天大哥在广明寺扫着树影下的灰蝉声 突然一个闷响坠穿树枝缓缓落下 他伸出双手去接一声哑于空中的惊叫 钉子噗地钉进他的胸膛
1942年 二姐当了湘潭盐矿矿主的少奶奶 二姐鬓边压着一朵翡翠栀子 她的红嫁裙百蝶穿花 1951年 她丈夫和公公一起被枪毙在湘江岸上 白布单啊,白石灰 二姐再也记不起她把尸骸埋在了哪儿 她天天守着她的床 她以为她把丈夫埋在了床底下 浇些水吧 浇些水吧 埋下的东西总会再发芽
我不明白我一生真正的悲喜 金铃小学曾是我的天堂 19 6年 我跨着自行车从坡子街上往下冲 我人小只能斜跨在自行车架下 风变成鸟 鸟变成光 光变成太阳 银色、金色、红色 湘江水变成我胸脯上的水 对河麓山寺隐在一片紫光里 钟声像鸟群突然惊起 又四散开去
1947年 我是湖南大学经济系的新生 岳麓山脚下水流花放 “我相信我没有看见过的事物 一切新的肯定是美好的 我闻到来自天上的花香” 镜子里你头发乌黑 二十岁的你脖颈间有婴儿奶香 脊背凉如清水 一片流淌的月光 而你烧毁了一座城 而你坍塌了一个星球 195 年 听说你嫁了军长 那时我还只是一名大尉 长着满身湿疹驻扎在南澳岛 大海啊,天天爬到礁石上哭 这条水淋淋的受伤的狗
1949年7月 我们到青山铺迎接解放军进城 太阳在夜血里分娩 大地的河流喷涌向天空 我和李猴子、吴瞎子一起参军 我们谈论道路 去他的经济系当学生 呵,我们要做历史的引擎
却总是道路选择了我们 太阳的金磨盘嘎嘎转 太阳的金拳头把我们击碎在墙上 每一个人都想做最后一个幸存者 这么多人不见了 这么快,这么突然 镜子摔成了两半 反正从没有人能从镜中照出过自己的脸 昨天老陈还和我一起刷标语 半夜他就被人从床上拖起来带走了 至少在这一秒 恐惧还只是他的不是我的 我们贡奉出全部的自己 除了我们的肉身 所以我们受伤时还是会流血 我们笑得心惊肉跳 害怕我们的伤口被别人发现
我把我的黑泪水交出来 我把我深紫色的心交出来 我把我思想的虫子交出来 别再咬啮我 别再逼我吐出那些埋葬了的话语 我们饿得眼睛发绿的时候 我们发疯喊万岁的时候 我们空空的眼窝 像一间间惨白的空房子的时候 我们是回声的回声的回声 我们在死人的呼吸里歌唱 当我的灵魂彻底逃逸了出去的时候
我小时候看见过母亲绣被面 她用手指把一根丝线劈成十二开 在粉红的软缎上绣一百朵花 母亲引着我的手一朵朵指认过那些花 仿佛光芒突然涌进 那些花的 得我闭上眼睛
我在神圣的晕眩中绣他的肖像 我把我的骨劈成十二开的红丝线 我绣在他军队发的雪白毛巾上 我的白瓷茶缸上画着他的肖像 李猴子把他的像章别在胸脯的皮肉上 我们的房间涂着金粉 当我不是我时 我是我了
1967年 老鼠爬上我家的屉柜 把你撞成一地碎瓷片 儿子七岁 召集全家人开老鼠的批斗会 我们请罪 我们请罪 刺更深扎进我们的心 我们流尽了玫瑰的血 干渴的嘴唇寻找火焰 在狂喜中我们尝不出灰烬的味道
是谁说,美德导致了人的厄运 你给我摆下了装满铁屑的宴席 我不得不吃 我不得不喝 别心疼那些被焚的书 别害怕门上那个乌黑的标记 我被隔离审查了三年 你们不收走我身上的枪 也不收走我枪里的子弹 太阳啊你这彩色的死神 你又要引谁迈向坟墓 每一只蚂蚁都有不同的脸 你踩死蚂蚁的时候看不到血
1971年 我下放到洞庭湖边劳动改造 洞庭湖是汤汤然不被赦免的水 妻的白发如大雪 风吹芦苇低呀 妻说,我带着孩子们一起来吧 万事皆空 忧愁黑冷 孩子们的小脸热乎乎
这一栋土砖稻草屋 住的全是地富反坏右 左边住着右派复员军人陈文炳 抗美援朝战场上他被打瘸了腿 现在他每天打老婆 右边是朱地主 他瞎了眼,有一张透明的脸 日日坐在破木门边打草鞋 他的手往前伸,往前伸 啊,草鞋里有一双影子的脚 那天他吊死在破木门上 他那么轻 细细的风把门吹得咣当咣当响
我什么都没有了 但我什么都有 秋天芦花雪白 湖里打上来比扁担还长的鱼 莲子枯黑 一粒粒落进湖泥里休眠 孩子们忘记了那只死去的兔子 它的身体已被撕碎 它曾像人一样吞咽泪水 露水打湿过它的眼睛
你每天用黄草纸擦亮煤油灯罩 白晳的手像小小的鸟 狗蹲在门口投下灰色影子 不知什么动物在屋顶上喊叫 黑夜的脚趾悄悄退后了一步 有月亮的夜里狗会不安 当你打碎了拿在手里的瓷盘 狗冲出去狂吠 它的影子也碎在月光里 狗的孤独人不可能懂 有一刹那你以为与它心意相通 那是误会 只有它知道那只鸟把蛋下在了哪里
有三个冬天我是守蔗人 我住在甘蔗地的蔗叶窝棚里 我的灵魂藏在枯干的甘蔗叶里沙沙响 白昼灰灰啊黄昏黄黄 到了深夜星星泉水淙淙 一排排一列列无边无际甘蔗的幽灵啊 让我为你们守夜 愿这凛冽的风刀有一天变成爱人柔软的舌 愿在时间这张老木桌上 你们榨出的苦汁会变蜜
如果有暖和的太阳 我会叫你到这里来 甘美的坟墓中可以大声喘气 我要葬你于我 我要葬我于你 泡在鲜血、泪水和酒里的甘蔗更甜啊 我这样干渴 唇上裂纹血珠飞迸 你仰起颤抖的 尖爪从我的指尖生出 突然我听到你的呻唤 像一粒粒沁凉的露水 滴落在光的水罐里
我从不懂我一生真正的悲喜 时候到了 那最后的审判在哪里 我一生背负得不够 欠下的太多 我是军人、离休干部、共产党员 我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灰蒙蒙的山谷 我的一生迷雾重重 我说不清肉体的快乐满足是不是真正的喜悦 吃得发撑时我总还想再吃一口 但我确认肉体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 怕痛、怕饿、怕冷、怕死 至于灵魂 我想灵魂只是生在腐草间的萤火虫 只有在它发亮时你才能捕捉
我七岁时 大哥用好羊皮为我做了四个皮影人 又画又剪,又刻又熨 每个皮影人配了三个不同的头 将军、和尚、妇人、书生 到晚上我又哭又求 把家人一个个拖来看我演皮影 我躲在布帐后挥动竹签棒 大哥早就教我唱 “漫揾英雄泪 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现在轮到我坐在我的对面 看我一生的皮影戏 但我不知那布帐后挥舞竹签棒的黑影是谁 母亲的手把引我挣脱一个黑暗 现在我要孤独地走到另一个黑暗里去了 我的戏就这样草草结束
没有神来宽恕我们 我父亲1954年葬在长沙坪塘 我母亲1965年葬在长沙跳马 我大哥葬在成都 我二姐葬在湘潭 但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 什么日子什么时辰 我将不知我死于什么时候 孩子们告诉过我 我会葬在长沙潇湘陵园 那里有我一个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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