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部落职业杀手

文章来源:中山文学网  |  2020-02-15

「小说部落」职业杀手

一。

我别着一把长剑在街市找寻下手的目标。

江湖上流行一种说法:初级别一把剑,中级别两把剑。

别三把剑的或者三把以上的则是卖剑的小商贩(高级倒是不别剑的,他们摘花飞叶即可夺人性命,手中无剑,胸中有剑凭的就一股杀气)

我是初级的,在界混了整整十年,难得有了一次重返总部学院深造的机会,导师给我布置业:杀一个人,期限一个月。

杀什么人?

自己找。

二。

我们当的大都从小被送进机构学艺。一开始先学砍葫芦、切黄瓜、劈西瓜,刺木人。演练厅里有一个制作精巧的木人,身上用朱铅写满蝇头小楷,这全是人体部位的名称。有的部位一剑刺下就会致命,有的不会致命,假若刺它不死,它就会做出还击。甚至,刺着不该刺的部位还喷你一大口污水,或者放一个响屁。出手必夺人命,不允许给对方有还手机会的,且务求干净利落,被喷一口污水或者喷一个响屁,都算失手。我们导师说:假若被杀者大叫了一声方才倒地,你便面临泄露行迹的可能。

在校期间,我的长剑不知让多少葫芦、黄瓜和西瓜身首异地;在木人身上千百万次模拟过“让人连吱的一声都来不及叫出便轰然倒地”的情景。又在导师手把手的情况下在真人身上做试验。这种试验成本很高,每次皆需大活人一“头”最初被杀者要流好多血,洒得地板和我白色的工作服上都是,他们死状七零八碎,面部扭曲、眼珠子凸出,真是惨不忍睹,很不堪恭维。慢慢的杀多了,就好多了:一个个安详地停止呼吸,甚至向我致以甜蜜的微笑,宛若即将入睡的婴儿。在这种试验中我充分体会到一种艺术我们的导师说:绝对是一种艺术,不然几与屠夫同矣一剑刺下去在手上的感觉首先是软绵绵的进入,紧接着便有破帛裂锦的声响传出,被杀者体温从冰凉的铁剑导过来,此时便可将剑尖就势一搅,使他的内脏更大面积受创。徐徐拨出后红色的液体顺着剑脊上的血槽汩汩流出,我掏出白丝巾优雅地揩去。他的身躯倒下,灵魂冉冉升起。

所有想要评定中级职称的皆须到机构回炉深造,通过考核方才取得资格。这次考核的命题是:杀一个人。对来说易如反掌,然而,又是一个难题。我说过十年初级生涯我从总部接单杀了数以百计的人,杀得得心应手:有好些人在睡梦中被我以利剑抹断脖子,当我提着人头回总部交差时,他的身躯犹留在自家床上浑如无事般地蹬被子呢;还有些人在路上走着走着,我迎上去打了个招呼,他以为碰上熟人“哎”地应了一声,我手中长剑已刺入他身体里又迅速拨出,他傻傻地盯着胸前那个极小的孔眼,血一点点沁出,宛若娇艳的花朵缓缓绽放,这才知道自己被了,也只好欣然地死去了。杀一个人对我来说简单得就像当初学艺时砍一枚葫芦,切一条黄瓜,劈一个西瓜,或者刺那个看似精巧其实呆头呆脑的木头人。也因为太容易了,才使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在接单时注意一下面貌特征,譬如脸上有颗黑痣或头顶有撮红毛什么的,不至于要杀汤姆错杀了彼特而徒劳无功。至于该人的政治面貌、社会背景、学历、出身以及为何有人花钱要让他死,我则无从得知。他们留给我的印象亦如葫芦、黄瓜、西瓜和木头人一般面目不清。所以现在学院让我自己找一个人杀死,我真想不起要杀的人长什么模样而不知该杀谁好,为之深为苦恼!

三。

天气如此晴好,大街上人来人往,抱鸡赶集的农妇、担柴的樵夫、獐头鼠目的市侩、挎刀的衙役、提着篮子卖水果的小商贩、穿着漂洗发白的青衣的馆生、插着满头假花的老妪、骑公子、乘轿的名门女眷、额角贴膏药踩倒鞋跟的街溜子,等等等等这些人都可以是我要杀的人,也可能不是我要杀的人,我无法把握自己的感觉。左边的人向我迎面走来,右边的人背朝我离去,我和他们一一擦肩而过,仿佛身处异国他乡…到底谁才是我要杀的人呢?这满世界的人,竟没有一个是让我来杀的?有时我都想直接把出这道难题那该死的导师杀了算,但他的手段已出神入化,哪容得我有出手的机会呢。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很早很早的年代(大概是大禹治水之时,或者后翌射日那些年)艺成之日大都是出其不意地杀了导师祭剑的,也借此扬名天下。而后来导师们让杀得都怕了,皆留下一手绝活以求自保,你再想杀他就比登天还难了。

杀那最该死的人啊!

谁是该死的人?

世上没有天生就该死的人!而是,有人想要他,那么他就是该死的。

哦,可是,没有人花钱请我去杀哪个?而我必须去杀一个人。

那么,要让人的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

没错,这说明你已经迷失了自我。

杨小拐见我半信半疑的,又问我晚上睡觉能否梦见自己的模样不仅只是模糊的概念,瞧得清楚自己脸庞才算。好比从城门头张贴的缉拿逃犯的悬赏一眼瞧出那头像就是自己!要有那种心头陡然被触动的感觉。

我说:恐怕办不到!我从未曾在梦中清楚看见自己的模样。我都很少梦见自己。仅有几次梦见到了似是而非的,又像自己又像别人的样子,就老觉得是梦中那人梦见了我。

哦,那你百分之一百五是迷失了自我,把自己都给弄丢了啊!

怎样才能找到我自己?

这个,这个。不如到乡下找找,到你生身之地去找吧。

假若杨小拐不以乞讨为生的话,我想世上将多出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和尼采都比不了他伟大。他说这话的时候意味深长而神情凝重的样子有哲学家的派头。

后来(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杨小拐其实是嫌我腻歪有意搪塞我,但我当时信以为真收拾行囊骑马返乡去了,途中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小插曲:在路畔的小树林碰上一位想上吊自杀的姑娘,我在第一时间挥剑斩断绳子将她救了下来。我问她为什么想死,她说失恋了,哭着把绳子接好又吊了上去,我又把她弄了下来。如此反复多次我说过我的剑很快,仅须一挥而过便让她想死死不成。姑娘生气了,说人家想死,你什么人啊这般多事。我告诉她,我是正想着找个人杀杀。既然你这么想死,那就不要自杀了,让我用剑来刺死你吧。这样一来既成全了你的夙愿,又照顾到我的业务。但她不答应,她说她恨死自己了,恨自己太傻了才被那男人骗了,才被人始乱终弃了,她必须亲自把自己弄死!她说,她从小酷爱诗词歌赋,对“花间派”词客特别着迷,而那貌似高尚的家伙正好利用这个,把她玩了又不想负。她讲完自杀的原因却不想死了,说是让我这一打岔竟没了兴致。便把绳子收好且待日后想死的时候再死。我请求她到时务必考虑一下能否让我代劳。她说,再说再说吧。我邀请她同行。她一时没什么事可做,也就跟我随便走走。

就这样这位名叫小剪的姑娘和我一同走向返乡之路,去寻找一个我要杀的人,或者说寻找的感觉。当然,最最重要还是找回“自我”

四。

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北方。

我记得小时候堆雪人、滚雪球和打雪仗都是顶有趣的事。但有一个家伙老是欺负我。他常常拿雪团从我领口放进去,雪化后我冷得直打哆嗦。他还擅长于狡辩,有一回我俩争辩天空到底有多高,我说两捆稻草接起来也够不着,他说两捆稻草接起来完全够得着。他说:不信你瞧远处的雪山快刺着蓝天了,人只须站在山顶上伸手即可摸着天空。这个观点我不能苟同,我知道那是视觉上的偏差。但他容不得我不同意,便捉住我的手臂使劲扭,把它扭到后背上去,还直往上推,我便被摁倒在雪地头雪堆里,他以武力逼迫我承认两捆稻草接起来就够得着天空的谬论。这家伙眼睛鼓出嘴唇薄利,脖颈上积着老厚的一层污垢,在当时就看得出长大后准是狠辣凶残之辈,而那时他比我大,我打不过他,只得咬牙强忍住,任由他恣意欺侮我。我发誓:总有一天要杀了他。而后来我学艺有成了倒把这事给忘了,这时走在返乡路上才慢慢想起。快到村口时,我想不急着回家吧,先把那人杀了再说。经打听知道他开了个小杂货店,我们径直奔那去了。这天雪下得好大,小店早早就下铺板打烊了。我们拍门时里面有人问:谁呀?我回答:过路的,雪太大行不了路,想进去歇歇脚。店里人开门让我们进去,这才看清有好些村民聚集在此赌钱呢。村民们尽日劳作,难得大雪天出不了门也没啥娱乐的,就玩两个钱沽酒喝。他们个个身形粗鄙脸膛黝黑,我竟认不清哪个是小时候欺负我的坏小子。

我问:店家呢?

这时挤在稻草垫上赌钱的人群里有个小锉子“哎”了一声,他站起身来央身畔的人代他赌两圈,说:过路的行人吧?俺家不是开客栈的,但您不妨歇歇脚待雪小点再赶路。他端出两把凳子用袖子拂了拂才请我和小剪坐。他甚是恭敬的,大概是见我穿着织锦缎袍还佩着镶钻的宝剑,小剪穿着苏绣绸裙还披着貂皮坎肩,门外系着高大的黄膘宝马鞍勒光鲜华丽,错认为外方有钱的白领书生携带家眷出游来了。不常接触到上等人他竟有些羞惭,说话老低着头,眼睛都不敢同我们对视。我细细端详了这阔别多年的故人:他个头赢弱;头发枯槁好比荒草;脸盘肥肿;嘴唇也是肥厚的,不像小时候那样薄薄的,紧抿着也让人觉得一出口就是尖刻的话儿。这令我实在难以同小时候那张狂的小子联想到一起。但我分明听见别人喊他的名字李志国。

李志国,快要输了你自己来吧。

他向那人哎了一声,却不急着去,还为我们倒了两碗浊酒,他怯怯生生地说:没什么好招待,客人对付着暖暖身子吧。小剪不愿意喝他的酒,她看到他也拿油污的袖子擦那粗瓷大碗。她打听方便的地方,李志国喊来他痴肥的浑家领她去茅房。我问他收成可好?他倒真把我当成贵客了,竟一一告诉我打了几担麦子和多少高粱,养了多少头羊多少只鸡鹅等等。儿子念私塾快毕业了,女儿许配给张屠夫家当儿媳妇。说着说着小剪已回来,我看雪小了许多就说:多有打扰,我们走了。我给李志国一大锭银子,他不敢收,他说:杀了我也不敢收这么多。我执意让他收,他千恩万谢了才放进袖筒里,又说了好些感激的话。他确实认不出我是小时候被他用雪团塞进衣领里,又被扭着手臂强迫承认蓝天比雪山高不了一丁点的王老七,如今在外头靠着一手的好本事挣到大钱,摇身一变成了出手阔绰的大贵客。我也不想告诉他这些,这样他会后悔当初不该塞我以雪团,亦必将承认蓝天确比雪山高出很多很多,多么没趣呀,您说呢?

小剪姑娘扯了扯我的衣服,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理会。

出来后,小剪问我:不杀他?

我说:不想杀,没感觉。

五。

我带小剪姑娘上我家去。

小时候住的茅草房竟然一点也没变,歪歪斜斜的,二十年前看着快要倒了,此时却还没有倒。暮色降临,从烟囱徐徐冒出白烟,很浓的白烟,应该是麦梗或者薯藤晒得不够干吧母亲在做晚饭了。我推开木门,老爹蹲在椅子上吸烟,头也不抬就说:你回来了。仿佛我不是出门二十载这才头一遭回来,而是刚刚下地回来的呢。母亲做好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杂菜脍端上来,给我装了一碗也给小剪姑娘装上一碗。她只看了看我带回来的姑娘,也不细看她二十年不见已长大的儿子。我真奇怪我同小时候比应该变样了不少,但二老竟能清楚认得(李志国就认不出我)甚至对于我突然回来他们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就这样我们坐在油灯下围着桌子一起吃饭。我走的时候老爹已是满头白发像一座雪山,母亲也因腰椎病佝偻得像一张犁把。如今依然是皑皑的雪山和弯弯的犁把,他们倒是一点也没变。老爹是村庄里最没本事的男人,他是地道的农民但从没种出过像样的庄稼来。他有一块奇怪的土地:假若春时播下一斗种,秋天则只能收成一升粮收获还不如播下的种子多!一年四季我们家唯得靠野菜充饥,我小时候摔破了膝盖流出的不是血而是绿幽幽的汁液。我该死的老爹很固执,依然春播秋收。借他种子的人实在看不下去,说:王石头,你也别再忙乎了。干脆把麦种煮给孩子们吃吧,还落个实在!他谁的建议也不听,迄今已欠人上百石的麦种。值得欣慰的是老爹在他的土地上年年欠收,在母亲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却收获甚丰。老爹和母亲总共生了七个子女,但这七个子女他一个也没办法养育得好好的。我大哥四岁时染上时症,没钱医治夭折了;二哥给人当上门女婿;三哥卖给人贩子;四姐沦落为娼;五哥当兵吃粮;六姐嫁给山贼做压寨夫人;我是老七从小被送进机构,当时就签了生死契。因此我可怜的老爹快要八十了还躬耕于颗粒无收的田亩,母亲则挎着竹篮子上山采野菜。毕业后做成第一笔业务,我就分出佣金的一部份寄给他们,但二老又把它退回了,老爹在附信上说:这钱染有血腥我们不要。老爹就是这么矛盾的,既是将我送入机构自然深知我一辈子注定以为业,但却不愿意花我挣来的钱。同理,他们也不愿意吃二哥从他老丈人家带来的谷子,不愿意花四姐卖身挣到的钱、五哥节省下来的军饷和六姐夫抢来的财帛。据我所知,三哥被卖到一个大户人家,成年后带着羊羔美酒回来相认,这倔强的老头竟将他拒之门外。母亲跟着他一辈子没享过福,活着只是受罪,腰上的痼疾一直没钱医治,我相信她必将带着疼痛进入棺材,到时则须打一口拱形的棺材方能装下她弯曲的身躯。

母亲忘情地看着我带回来的姑娘,甚至把脸凑到人家姑跟前,弄得小剪很不好意思。大概误以为这就是她儿媳妇了吧。我说:妈,这可不是您儿媳妇。您的儿媳妇在城里,还给您生了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哩。母亲有点转不过弯来,她说:这么俏丽的姑娘到底谁呀,怎就跟着我儿你呢?我不好告诉她这是我路上救下的萍水相逢的女子,日后也可能是我要杀的对象。我想了想说,她是我秘书。老爹笑了,说:什么世道啊,也有秘书。

小剪姑娘从没吃过这十三种野菜煮成一锅的杂菜脍,感觉蛮新奇风味蛮独特的,装了一碗又一碗,“叭叽叭叽”吃得挺欢的。我小时候吃怕了,一点胃口也没有,把吃不下的大半碗全倒她碗里,她说:谢谢。老爹和母亲也吃饱了,没事聊起我小时候的事情:老七从小爱哭,有一回自己拿木头刻着小人偶玩儿,卖油条的赵二麻子看着有趣每个都捏起来瞧瞧。谁知当晚木偶的脑袋全让老鼠噬掉了,第二天哭了一早上。小剪问,老鼠怎么会吃木偶脑袋呢?母亲笑得满脸皱纹:赵二麻子手上的油沾在木偶上,老鼠馋呗。他们还说起我养的一条小狗叫咪咪,狗儿起着猫儿的名字,特别通人性,让我那贪吃的三叔宰杀了,我也是哭个不休。我听着呵呵一笑:有这事吗?真的,我都记不太清了,感觉很遥远很陌生,同时也很乏味。

我借过老爹的旱烟袋闷闷地抽了起来。老爹问,在城里碰上啥难题了?

我说:没什么。学院下任务叫杀一个人,没说好杀哪个,让自己找一时又找不着。

老爹沉思了良久,说:我和你看哪个合适,挑一个吧。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搞不懂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老爹说:杀一个顶任务啊!

一听能成为儿子宰杀的对象,母亲居然也欢呼了起来。她说:杀我吧!杀我!老七你可得想一想妈妈生你真不容易,真不容易啊!

是的,母亲怀我的时候正值麦子收成的季节,我在她肚里足足待了十一个月,因此未能赶在农忙之前将我分娩了,恰好那天挑着一大担老爹种的麸多粒小的麦子,她一不小心摔倒了,同时我也哇哇坠地,降生于这苦难的人世。母亲从此落下腰椎病。母亲有权利说她这一身疼痛是我给她带来的,我有义务把她杀了,让她早早解脱!

老爹虽说不敢明着跟母亲争抢,却嘴里嘟哝道:俺这一辈子生而无用死不足惜,难得有个机会派上用场,老太婆还要来争抢…老爹挺委屈的!二老互不相让,仿佛让当的儿子杀死是什么莫大的荣耀。他们居然说:就好比,你三叔家小孩刚学会驾马车,你三叔三婶也是抢着坐上马车让你堂哥带着风光地周游全村。

这一切是我来之前未曾预料到的,让我一下子都措手不及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倒是小剪姑娘一片聪明,替我想出了个招,她婉言哄劝二老说:叔叔阿姨,不是您儿子不想杀你们,而是总部有规定凡杀自己亲人者视为作弊。打个比方,您儿子去考取功名,您二老偷偷送上答案能行吗?

听她这么一说,二老彻底失望了。难得有个机会为儿子做出牺牲,又这样不成了,他们很不甘心,但又不敢违反上面的规定。看着老人家挺可怜的可怜极了!我心里充满了哀伤,这哀伤也不知从哪来的。我脑海中陡然出现一片丰收后荒凉如同太古的麦田,超强印象的感觉,好比有一道映像将之投放进来。是的,那是我降生的那片土地,也是老爹耕作了数十年的田野,据说那也是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我问老爹说:咱家那块地现在怎么样了?

其实也不用打听,还能怎么样呢?谁不知道那是一块奇怪的土地:假若春时播下一斗种,秋天则只能收成一升粮收获还不如播下的种子多!

地被朝廷征用了啊。

爹爹和母亲异口同声地回答道,这让我觉得有些儿奇怪,那样一块贫瘠的破地朝廷居然征用它。简直是把嫫母、无盐、凤姐、芙蓉姐姐等历代网络丑女送去充当宫女。老爹对那块土地有感情,他说,都是那狗贪官造成的。我问说,朝廷征去做什么用呢?难道说,要投入物力人力来改良它?

老爹说:不是的,不是的,他们把它圈起来。圈起来让它荒着,什么也不种,他们为它命名叫“梦田”

梦田?

对,当今圣上,那个刚刚登基不久的、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有个晚上突然梦见自己穿着一身白衣白裤站在旷野之中哭泣。于是降旨诏告天下,寻找那片梦中的旷野,各省各县皆要全力应付。说真的,梦中的旷野哪可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虚报了就是欺君之罪,无形中自己的辖区还少了税收,长江沿岸南北二十四省三百多个县治没有一个地方官愿意充当。偏偏咱们这里出了个狗贪官。

老爹恨得直磨牙。他说,本县现任的那人原是捐来的官,没有什么真本事,只会奉承上面,拍马溜须,欺压良民,搜刮钱财。就这“梦田工程”来说,他不仅讨好了小皇帝,自己还落到不少好处。明明是一块麦田,为了对应皇帝梦境里的油菜花地,特地跑去东南沿海从海盗手中高价买来一年四季开花的油菜种籽,筑起了高墙,冬天下雪了还要在墙外架上火盆保暖,人工饲养萤火虫,和皇帝梦中所见的一条绿斑夜光眼的四脚蛇。费不少钱哪!这钱一部分是朝廷拨下来的,不够他就从地方上征收,梦田捐啦,梦田费啦,梦田附加税啦,梦田发展基金啦,一大堆!费尽心思,巧立名目地乱收费,每家每户还得抽出人丁轮流看护这个一手炮制出来的虚假工程。劳民伤财!他得到朝廷的奖励,百姓却苦不堪言。

这个晚上二老情绪很不好,睡在床上老是在翻身,从他们房间传来破竹床格格嘎嘎的响声,同时夹杂二老一身老骨头格格嘎嘎的响声。我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看来这次的考核我是绝对过不了关的,一辈子也只有别一把剑的命。半夜里小剪走过来推了推我我家房间不够,她在我的房间里打地铺,在床铺和地铺之间划着一道红线,以示分隔,但红线中部有一小段绿色虚线,表示可以跨越的。她说:老七,老七,何不连夜去把那狗贪官杀了,为民除害,也抵了你的任务!

这真是个不错的想法。我俩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提剑上马直奔县城。

六。

县衙门最好找了,我们这穷地方二十年来也没多大变化。县令欧阳杰克一家子住在县衙门后院的豪华宿舍里。我让小剪在后门口等我,我一个人进去。她说,好的,她在院墙边儿堆个雪人,就等我提着贪官的狗头出来,安到雪人脖子上当它脑袋。我说好吧,到时再醮点鲜血在墙壁写上“我来也”三个字,明天一早围观的民众就会把县令被暗杀,脑袋被镶嵌在雪人身上的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五湖四海去,总部便也知晓我已经完成了作业。众所周知,每名之后皆会留下一个自创的记号,以供总部质检人员作检验燕子啦、星形啦、三角号啦、异国文字的字母啦,等等,我则习惯写上“我来也”这并不怎么荒谬,我虽迷失了自我,但每次从总部接单都因那是别人的决定,决定了我的行动,行动里的“我”代表另一个人的意愿,因此我毫无疑义地写上这三个字,这里面的“我”也就是你或者他那个花钱雇凶的人。现时,“我”则是为民除害的“我”可以这样说。

作为职业,我擅飞檐走壁、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然而,在一个陌生所在并不必像蹩脚武侠小说描述的,先要投石问路,还要随便捉个人逼迫他或者她带路。我们自有一套,在此稍微透露一点儿:所有修建的建筑物,它的坐向方位以及排列秩序都对应着天上的星宿,这是建造师们的职业习惯,他们固执地迷信着那个莫名的传统依据宇宙最高准则乃是贞真吉祥的方案。就此也为们了方便,只要是晴朗的夜晚,抬头看一看悠远深邃的星空,在闪耀着冷光的繁星中辨认出其中某一个星座的位置,接着一一对应,按图索骥,从不会出半点儿差池,精确度达到百份之九十九点九有宇宙星图的导航,就算是皇宫大内也出入自如了,但是这个办法在挤满违章建筑、乱七八糟的贫民窟则用不上。当然,机构入门的文化科里都有一门天文地理课,这是必修课,学员们皆须一一通过。我轻易就找到欧阳杰克的睡房,他正同他的小妾,我鬼魅般地靠近,轻拍了他肩膀一下,毕竟第一次以自己的意愿,我一改以往神不知鬼不觉的暗杀方式。以往,我不是自己意愿的主人,只算得上雇凶者的一把刀,或者从他们、她们私人拥有的枪械里发出的一粒子弹。因此,没必要让死者看清我的真容。

那家伙吓了一跳,滚下马来,双手紧紧捂在下阴。那小妾却不知是被吓过头了,人傻掉了,还是怎么的,竟以某种惯性持续之前的动作,一波比一波更猛烈地扭动身躯,仿佛她在跳天竺风情的舞蹈呢,又仿佛她是从壁虎身上掉落的那段尾巴,神经尾稍里残存的信息还够她做麻花式扭动好大一会儿。我从案头拿了一根粗如儿臂的龙凤呈祥凸凹花纹的红蜡烛扔给她,让她到一边自己玩去,莫要影响洒家。

我让欧阳县令也不必那样死捂住自己下阴,因我要割的不是他小弟弟的脑袋。他居然领会到我的这层意思,放开了那个部位,哆哆嗦嗦地用双手去抱头。因此我得以观瞻小欧阳从一代伟人渐渐缩小到一个小逗号的全过程,人一紧张莫不如此,我由衷地感到悲哀,这悲哀并不单纯由他引起的。一种气息仿佛笼罩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一整个宇宙都是。

谁让你来的?

我要的人向我提问。我感觉得到,从濒临死亡的人大脑里飞速转动而泄露出超大容量的信息(至少有上亿个字节)一个个政敌,一个个情敌,紧接着是他曾经作为盟友的、后来被他陷害过的所谓的“兄弟”。

果然,从他嘴里不断冒出一个个他所能猜测到的个人或团伙的名字:戴维、鬼眼李、魏征、刘禹锡、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马拉车夫司机、张三、路易14、慕容家族、村上春树株式会社、蝴蝶帮、兄弟会、原始党人、3A集团、罐头食品维持俱乐部。

他每报出一个名字,我傲慢地晃动一下手中的剑,表示不是的,看得出他都舒了一口气,然而想到另一个更恐怖的死对头,马上又陷入忧虑重重之中。可怜啊,可见政界比江湖还要险恶千万倍。

没有谁。我实话告诉你,我仅只是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

对!你贪赃枉法,搜刮钱财,欺压百姓。我为民除害来了!

哈哈哈哈。

那家伙夸张地大笑了起来。我见他的小弟弟居然恢复到正常状态,且伴随着笑声一抖一抖的,他说:我身为朝廷命官,犯错误了自有朝廷治罪我,当然了老百姓可以检举我,上街贴,上京告御状亦皆未尝不可。

原来,他们当官怕的是政治暗杀,并不把民愤怎么当一回事。或者说不相信为民除害这种事,像这种事早在上个愚人节和上上个愚人节,已被他和他的同僚们拿来彼此恶搞过几次,连一点儿新意都没有了(不久之后,我在另一个场合遇着的另一个当官的告诉我)

不,我不是佐罗。

那你是谁?凭什么要我?您总得让我死得明白吧,我有权向你提问!

我先问你一个,为什么要占用农民田地兴建形象工程,比方说,“梦田”好大一个政绩,从中捞取到不少好处吧?

你说“梦田”好吧,让我详尽地告诉你,今年开春先皇光荣地驾崩了,你知道吧,当今圣上才十二岁呢,哭哭啼啼不肯穿上龙袍坐上龙椅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也难怪的,别的王子公主皆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御花园里的儿童乐园玩过山车,或者到京都大街的肯德基餐厅吃汉堡包,去旅游,去参加同学聚会,为什么自己要天未亮就起床坐早朝,半夜三更批阅奏折,累得半死不活呢?凭什么?太后告诉他,因为他是上天派来的真龙天子。时间追溯到十三年前,当时太后已快要六十岁了,尚未怀上先皇的龙种,急得什么似的,而先皇也着急呀,日理万机之余还利用时间加班加点要把那件事落实到位,一个晚上,七十多岁的先皇和快要六十岁的太后还一下一下地埋头苦干,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精神啊,简直是老牛拖着破车来参加环球旅行,何时才是个尽头…就在那档儿,几乎是绝望了的太后躺在龙床上从窗户望出去,一颗流星正从天边划过缓缓地坠落,她及时许了一个愿:让我怀孕啊!与此同时,先皇喷洒出他宝贵的也是最后的一滴。后来,据夜观天象的天文官报告,那颗流星是一架来自火星的UFO飞碟。而太后许愿的意念正好指引失事的宇航员逃生,那名火星宇航员就是当今圣上,他沿着太后的意念随着先皇的进入人间的子宫,得以安全着陆。所以说,他是从火星来的真龙天子。皇上问,那他还能不能回去他的火星故乡?太后告诉他,会的,但是要等待火星的UFO飞碟再次降临地球,让他先安心工作,稍安勿躁静候佳音。从此,皇上每个晚上都做那个梦:穿着白衣白裤站在旷野之中等待火星UFO飞碟。为了让辛劳了一天的皇上晚上做梦有个地方,难道说不该营建一个“梦田”梦的栖息地?

好吧,建造“梦田”行,那说说你自己的问题吧。

我是“梦田”前主人家的小儿子!难道说,还不足以成为杀死你的理由?

哈,刚才跟你说过了征用你家田地目的是为了让皇上白天安心工作晚上安然做梦。再说也不是白白征用,据调查你家老爹王石头先生数十年投入一百多石种子,才收回十来斗空壳儿麦子,这根本是个亏损的状态,政府赔偿五十斗麦子一点也不占他便宜。这等于帮你家卸下一个包袱!当然了,你老爹那老顽固总还要发发牢骚,他什么毛病你又不是不清楚的。哦,你是老七?

王老七便是在下。

王老七,据说你从小被送进机构,如今是一名了吧。

是,没错!

那我问你,可以随便吗?没有雇佣合同的情况下可以白白?一位马车司机没事放空车四处游荡,可以吗?

欧阳杰克咄咄逼人,一派义愤填膺的样子,胯下那话儿竟勃然站立,戟指怒目的,仿佛要向谁追问个什么说法似的,看来他是气得那个都直了。我哑口无言。他按了下床头一个隐形按钮,床板徐徐掀起,躺在上面以龙凤呈祥凸凹花纹的红蜡烛做机械运动的小妾滚落地上,没人喊停的情况下,她继续进行,但是脸部的表情充满着绝望。床板底下是一锭锭纹银,黄金珠宝什么的,也有不少古玩字画。欧阳杰克说:这是我历年竭力搜刮省吃俭用的积蓄,告诉你吧,我特别节俭,裤衩都舍不得穿着睡觉,没人看到光的情况下何必要增加磨耗!我从不打牌、饮酒,想唱歌也不上去,就在自己家阳台上白嘴清唱,洗头、泡脚都是在自己家里用自来水自己来,也不抽。更不打游戏让六名身材高低不一的差役从矮到高按梯队站立,一人头顶搁一枚苹果,拿箭来射,不,我从不这么干,这是一种高危的游戏,不仅仅箭要射得有准头,力度还不好拿捏哩,假如用力太猛了,箭镞穿过第一个差役头上的苹果,后面那位牙齿没把它咬住,就要射穿过去中了第三个人的咽喉,第三个人的脖子若是太细了,那就要射着第四个人的胸膛,第四个人的胸肌若是不够发达,就要射着第五个人的肚皮,第五个人若不是啤酒肚的话,那就射着了第六个人的下阴,当然,第六个若是女差役就好了,箭直接飞出去,打了一个通关!别的领导都这么干,而我八小时之外,就以同我小妾来消磨漫长时光。你知道的,男女是一项低耗能的游戏,什么也用不上,直接就拿对方的身体来玩儿,且能获得最高层面的。何乐而不为之呢?好了,说这么多,我想告诉你,你既然是,这些钱全都给你,雇你为我杀一个人。

杀谁?

出于职业习惯,我急忙。

杀死你自己。

我?自己?。

至此,我知道遇上高手了。欧阳杰克绝对看出了我是一个迷失自我的人,他清楚我没办法找出哪个人是“我”再多的钱也挣不来的。你看,世上所有的人:乞丐、农夫、皇帝、商人、男人、女人…他们她们皆有一份自信、自足、自醒、自尊、自强不息,乃至自我牺牲的精神,就算是自卑、自讨苦吃、自暴自弃或自以为是,如眼前这个自甘堕落的狗贪官,都还有其恰如其分的“自我”可是我却仿佛是被遗落了似的,找不着自己!

在世人的优越感面前,我注定要一败涂地的。

欧阳杰克走到那个小妾身畔,轻轻地拿开龙凤呈祥凸凹花纹的红蜡烛,说,别浪费东西了,宝贝,这个是照明用的。把他的放了进去,就当我是透明的,不管也不顾,自己忙乎开了。在没有背景配乐的状态下,那对男女淋漓尽致的人体舞剧如同一场幻境魔战,上天堂,入地狱,浑似不在人间,他们痛苦地欢叫着,他们快乐地呻吟着,末日刚刚降临,盛筵却又开始。某个隐形的歌者以传音入密的声息蓦然失控似地唱道:多么新鲜的伤口,撒上白糖,便是一顿丰盛的午餐…而作为一名尴尬的局外观望者,我有一万零一种尴尬。

我恍若置身于陌生的星球,一切的一切虽熙熙攘攘,却又是那样的飘渺虚无。是的,我倒应该庆幸我没有“自我”因为,假若有的话那对我来说也是多余的!

小剪在院墙边上堆的雪人的脖子上一冬天都没有脑袋。

七。

这趟重返故里,我虽衣锦还乡,内心却空空荡荡的,既没找着要杀的没找着的感觉。回到城市后,我果真不能通过考核,依然是碌碌无为的初级,别着一把剑在街市里找寻下手的目标;有一个老婆带着两个小儿女过着世上最平庸的生活;有父母双亲在乡下垂垂暮年,乏人赡养;但犹能欣慰的是有了一个小情人,她的芳名叫:小剪一个自杀未遂的大家闺秀,她倒是说了,假若她还想死,必定死在我手里。

离开故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问老爹和母亲: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我算是什么呢?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母亲慈祥地看着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了?

我说:为什么要生下我?当时,你们都生大一堆小孩了,生下和姐姐们都没办法养活他们,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老爹看了母亲一眼说:你就跟老七实话实说吧。

那个晚上,蚊子非常多,咱家的蚊帐破了好几个洞,至少有七八个,我起身打蚊子,把你老爹给吵醒了,他也起来帮忙打蚊子,蚊子太多了,打呀打呀打呀,怎么打也打不完,一晚上都睡不成呀…后来,后来,就有了你。老七,我的孩子!

原来,我是他们打蚊子有了的。可是,意义何在呢?

有天,我们的导师见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同僚腰上别的双剑看。他说:很容易,下决心杀一个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下决心杀死别人和下决心杀死自己的难度同等。也就是说,若能下决心杀死自己就能下决心杀死别人,能够下决心杀死别能下决心杀死自己。不过,你早晚会拥有同时别两把剑的资格的!不管是你杀了别人,还是你杀死自己,总会有那么的一天。

我们导师说这话时的神情酷似贪婪狡诈的欧阳杰克,有一种煽惑人心的意味。我终于也明白了:我是无意中被弄到世上来的,而这个世界又时时刻刻逼迫着我杀死自己。多么荒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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