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四号病室短篇小说

【一】

这是一座四层楼的灰色的房子，外墙四处显露出斑驳的痕迹。爬墙虎肆无忌惮地延伸到各个角落。阳春三月，积蓄了一个冬天养分的植物正茂盛地生长着，显示着生命力。周边杂草丛生，有一些散发出腐臭气味的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医用垃圾堆积在大楼的两边，具有一种独特的凄凉和罪恶的模样，与那些开放在这个季节的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显得极不谐调。

进入到大楼的只有一个大门，你别无选择地从垃圾堆旁边进入到大厅，越过走廊两边躺着的病人的零时床位，走进位于四楼的一个靠近重症监护室的房间，这里的四壁涂着看似肮脏的淡黄色涂料，天花板吊着仅有的一只60瓦的灯泡。窗户是那种因年久失修而破旧的样子，在一个二十平方的房子里，摆放着四张床位。这就是四号病室。你想要在这里占有一张床位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看看那些在走廊中痛苦呻吟的病人就知道了。

雅琴无奈地被送到了这样的地方治疗她的突然发作的盲肠炎。因为她对医院的许多痛苦的记忆，所以情愿拖着等待病情自我好转也不想进这样的大门。

经过了一夜的剧烈疼痛，被急救车送往医院门诊。此时是早晨六点。医院首先要进行例行检查，B超，妇科检查，血样分析。等待主任医师的到来，看着痛不欲生的雅琴，文杰失去了平时的谦谦君子之风，大声吼叫着，没有看见病人如此痛苦吗？这么明显的症状你们就没有一点判断的经验吗？什么都是仪器检查，我也会当医生的。

值班医生淡淡地说：到住院部去。说完之后，再也没有理睬独自暴跳如雷的文杰。

等办理完入院手续，再等到有医生到病房查房，已经是上午八点半。雅琴痛苦地等待了两个小时二十四分钟。

医生的结论是要做剖腹探测手术。这个手术是否要做，就看家属的意见。

我们的生活中就是有那么多奇怪的而又被认为是非常正常的规矩。如果家属能拿意见，能知道怎么治病，还用到医院吗？但是这个规矩就被许多病人以及家属被动遵守着。签字，就意味着一份承诺，一份病人对医生的承诺，手术时，手术后如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病人已经承诺，一切后果将自己负责。是病人要看病，不是医生主动要治病。是病人来找医生的麻烦，你就必须同意事后绝不纠缠。但是，如果不用签字，也就意味着你无权过问自己的生命将会做什么样的处置。因为医生永远不是病人自己。

雅琴看着文杰颤抖的双手，发白的脸色不知所措。因为他们明白，这就是签下生死状。手术不管大小，一律要签字，这是明规则。它的受益者是院方。中国的许多法律是为了保护强者利益的。弱者是受约束的对象。

文杰此时突然想起了有一位亲戚是肠道专家，几经波折，找到了，马上连线。

白细胞数量超出正常的三倍，说明炎症非常严重，从疼痛的程度和位置以及腹部有包块的症状来看，明显盲肠已经穿孔，此时做剖腹探测术毫无意义，就是一个实验性手术，打开肚子和不打开的区别就是病人受更多的痛苦，还有可能因此引发大面积腹膜炎。现在要抓紧时间连续大量使用抗生素，两天之内，白细胞数量减少了，就有救了。

雅琴怀疑地看着文杰，如此遥控指挥，我们能够相信吗？

这是一家国家级大医院，各种媒体曾经多次报道，这个医院名流云集、人才辈出，已经发展成一艘实力超群的“医学航母”，众多科室已成为享誉国内外的著名学科品牌。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医院诊疗技术被誉为优秀医学人才的摇篮，培养出无数高级医学人才，著名医学专家。

文杰的思想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因为手术后感染腹膜炎而死去，父亲当年也是在这家医院接受治疗的。同时又想到了姑姑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接受手术而离世，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是应该相信远方的亲戚还是该相信眼前的院方?在阳春三月，文杰分明感觉到了空气中一股发霉的味道，让他几乎窒息。

快决定吧，耽误了最佳手术时间，后果将不堪设想。

文杰不明白这是他在为妻子看病还是医生为妻子治病。这么大的治疗方案要一个医学外行来拿。就是医生，在面对自己的亲人的时候，如果要自己拿治疗方案恐怕也很难决策吧。此时，他很想知道，医生如果碰到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决定。

【二】

窗外开始飘起细雨，空气中散发着医院消毒水的浓重气味，文杰感觉呼吸困难，感觉恐惧，没有人能够给他标准答案，妻子的呻吟声让他心如刀割。雅琴无助地看着文杰。她相信文杰，但她不明白一向果敢的文杰，今天为什么如此犹豫如此拖延时间。

如果你一生中做过这样的决定，那么今后所有难以决定的事情在你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因为那些决定是不需要用生命做赌注的。

上海专家肯定的语气和院方不容置疑的预言让文杰痛不欲生。他此刻多么希望生病的是自己而不是弱小的妻子。这样，他可以更理智地决定。

铃声骤起，文杰机械地拿出。药用下去了没有啊？要快啊。

这是他此时听到的最肯定的语气。文杰作出了他一生中最难做出的决定。保守治疗。就这样。一切后果我们自己负责。

药水一滴一滴地进入妻子的血液，流到身体的每个角落。文杰期待着这些药物发挥神奇的效果。他焦虑不安地等待了四十个小时，血样分析结果，白细胞数量在明显减少，雅琴腹痛的症状开始减轻。文杰庆幸自己做了一生中最准确的决定。他感觉自己很伟大，居然能够做出比专家组更明智更合理的决定。

第三天，雅琴终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文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位年轻女人的声音：你们算是躲过一劫了，老天保佑啊！

此时雅琴才注意到，对面的床上躺着一位瘦弱的男子，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头发显得有些枯黄，整个身体陷入棉絮中，侧身卷缩着，不时地发出一两声低微的呻吟声。

是啊。那是你丈夫？

病友都会很关心同病房人的病情。并且会不失时机地向你介绍自己看病的心得体会。少不了还会真诚地安慰对方几句。

女人很健谈。

男人是去年八月份在南方的一个建筑工地出了事故，腰部受伤。当时送到南方医院手术的，半年后，医生让我们转院。男人在外打工五年了。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在读书。现在没有人照顾他们。只有大的照顾小的了。

女人没有将男人的病情继续说下去，而是将话题转移到孩子的身上。

大的孩子是女孩吧。

是的，两个都是女孩，大的九岁，小的五岁。本来想生一个男孩的。你们吃中饭吗？楼下有临时的厨房，你可以自己买菜自己带酒精炉做菜，这样便宜而且也卫生。要不我中午多烧点，一起搭伙吧。

文杰谢绝了她的好意。

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大约过了十分钟，传来了声声哀鸣。

女人说，病房靠近重症监护室，几乎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人不能永生呢？……既然所有这一切注定要埋进土壤，最后跟地壳一起冷却，随后千百万年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地随着地球绕着太阳旋转，……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从虚无中孕育出人……尔后仿佛开玩笑似地又把人化作尘土。”

文杰想起契诃夫小说中的情节，是哪篇小说他一时没有想起来。觉得似乎所有的小说都是会谈到生与死的问题。就像爱的主题那样永恒。那哀鸣声能够穿透你的耳膜，进入你的骨髓，浸入你的灵魂。这是生者给与死者的最后一次仪式。佛教徒说，人死之时，亲人不能哭泣，否则死者将不知道通往天堂的路。他们会在半道迷路而成为孤魂野鬼的。哀鸣声一直持续了一个小时。相信这样的神话是真实的吧。

窗外又开始飘雨。春天是一个多雨的季节，也是细菌滋生繁衍的季节，许多疾病选择这个时候光顾它的主人。雅琴始终在想着女人为什么要突然转换话题？

【三】

从重症监护室再次传出穿透耳膜的嚎叫声，有人说，真正悲伤时的哭泣是没有声音的。这样的话就一定是正确的吗？表达悲伤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的。嚎啕大哭可以宣泄悲伤，低声呻吟可以表达哀愁。沉默不语也可以寄托哀思。

文杰的思绪开始飞扬。再次想起契诃夫小说中的情节：

“这就是新陈代谢！然而用类似这种永生来安慰自己是何等懦弱！自然界中所发生的一切无意识的变换过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为低下，因为愚蠢中毕竟还有知觉和意志，而那些过程中却是一无所有的。只有那种在死亡面前感到恐惧而不是感到尊严的懦夫，才能安慰自己说，他的躯体渐渐地将化作青草，石头，……认为新陈代谢就是永生，这是一种奇谈怪论，正如一把珍贵的提琴被砸碎变得毫无用处后，有人却预言提琴盒以前灿烂一样荒唐。”

雅琴不像文杰那么理性。女人一般比较关注当下的生活，喜欢了解别人的生活形式，而往往不会过多地思考自己的日子。她们更容易得过且过，比男人活得糊涂而轻松。知识越多，烦恼就越多，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是有道理的。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是很幸福的。那些女强人家庭多不幸就是明证啊。

文杰因死亡而想到新陈代谢理论的荒谬性，雅琴则坚定地相信有生就有死，有死也有生，生死就是这样循环的。逻辑是什么，那是让问题变得复杂的游戏。简单的思维就是最佳的逻辑思维。哲学家往往就是疯子。疯子是什么，疯子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雅琴有她的一套行之有效的生活方式，思维逻辑，于是她常常表现得快乐，而文杰总是那样地容易多愁善感。这是两个决然不同的人，但是他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幸福。两个在一起生活的人共同语言越多就越不幸福，一个人话还没开始说，对方就知道要表达什么意思了，还有交流的必要吗？像文杰和雅琴，他们的信仰、思维、兴趣、爱好各不相同，于是他们不会因此而有矛盾。不会为了电视频道而打架，不会为了观点难统一而吵架，因为他们是两条平行线，永远沿着各自的轨道生活而又能相安无事，相敬如宾地按照同一方向行进的平行线。他们不会像那些开始是同一个起点，然后沿着各自的方向伸展的延伸线，距离将越来越远。

自从他们结婚开始，文杰就在想一个问题，用了很多年想一个问题，每次想到一定的程度的时候，就又回到了原点。又开始从最初的地方开始想，然后将自己埋在书堆中，思考，思考，思考。雅琴无法明白他为什么要想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每当雅琴这样表露的时候，文杰就只是笑笑，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有道理。

雅琴觉得自己很冤啊，自己也是读过大学的，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就在他眼里变成文盲了呢？

【四】

大学毕业后的雅琴基本不再看书学习，她不知道文杰为什么总是想要去解说那个在雅琴看来觉得很无聊的问题。人为什么总是有烦恼，为什么总是有痛苦，是因为人想得太多，追求太多，欲望太多。雅琴不明白文杰为什么会觉得简单不好，为什么看着她笑就觉得她肤浅。

一天到晚只知道在上班的路上，回家的路上，上班，下班，做饭，吃饭，睡觉，起床，他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和白痴的生活没有区别。即使是大学毕业，即使是博士研究生，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又从哪里看得出你和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山里的老太的区别呢？

没有区别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看那些权高位重者，那些低微卑贱者，那些贩夫走卒，那些道貌岸然者，结局不是都一样吗？你高兴了，就会有人不高兴；你得意了，就会有人失意；你满足了，就会有人失落。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会有人失去你得到的。世界就是这样保持平衡的。雅琴觉得自己活得真实，活在自己的生活中，文杰的生活始终在别处。

一天早晨，雅琴注意到了那女人在窗外低声地抽泣。

女人终于说出了她内心的秘密。

她的今年三十一岁的丈夫将永远只能侧身躺在床上，而他的男人此时还并不知道事实的真相。

他那年轻的生命真的就从此开始晦暗吗？雅琴有了胸闷的感觉。

怎么会如此严重？

当时出事之后，南方医院的医生说如果不动手术，下半身将有瘫痪的危险。我一个农村妇女，懂得啥？手术后，他的双腿就再也没有知觉了。过了半年，我们只好转院。南方医院免除了我们的部分医疗费。我们当时是如何的感激。这里的医生说，当时那个手术本来就是风险很大的，如果成功了，那些医生可以因此出名。因为手术，他的腰椎神经断裂，恢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要有思想准备……这是命啊……

中国人将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都归结为是命，于是化解了许多本来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因此让许多人得以心安。也让那些弱者找到了精神的慰藉。

眼泪只是水中加了一些盐，毫无价值。雅琴想起文杰的这句话。但是此时还是感觉鼻子酸酸的。

医生向病人隐瞒事实真相难道就一定是人道的吗？让病人一直生活在无望的痛苦中是善良的欺骗吗？有人一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一直生活在希望中，却又一直看不到岸在哪里。为什么一定要让生者活在双重的痛苦中，让将死之人活在谎言中。让人生的最后阶段充满谎言和折磨，无法决定自己的生也无法决定自己的死。雅琴心中无限凄凉。想到了自己的表哥，癌症两年了，去年就全身扩散了，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如何？家人也不敢和他谈论身后之事，这就是中国人的伦理纲常。有时候，这种伦理纲常实在是混帐逻辑。人生的最后阶段只有病痛的折磨而不会有半分钟的安宁。不能进食已经一个星期，这是年轻的生命与病魔之间的一场残酷的战争。奇迹注定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如果他对自己的病情充分了解，是否可以活得更有质量一点呢？是否可以不要将自己一辈子的积蓄花费在这一场没有一点胜算的战争中而去享受人生的最后阶段呢？人为什么总是要痛苦地生卑微地死呢？

这位年轻的妻子如何苦度后面的岁月，如何用她那单薄的身躯撑起那个艰难的家庭，在知识经济的时代，她凭借什么来养活她的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和生病的丈夫。

雅琴感觉到了自己的幸运，因为有那位德高艺精的前辈为自己遥控指挥，使得自己幸免于被当成试验品的危险。此时，她想到自己感冒发烧打吊针一次花掉 12元钱实在是小事一桩，儿子看鼻炎两次做CT，三次做血样分析实在是不值一提，文杰感觉胸闷做血检、胸透、B超、CT，何足挂齿。

女人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喃喃自语，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们就不会花掉自己几乎所有的积蓄来做那个手术。

你的男人应该是工伤吧，建筑公司是要赔偿的啊。医院做这样的手术难道就没有吗？

当时我们是签字同意做的，怪不了医院的。建筑公司开始的时候拿来了一千元钱。说是额外多给了。后来的事情，他们是不承认了，说是医院的。出事了就只有自认倒霉啊，我们什么都不懂，人生地不熟，你说我们能怎么办呢？

但愿女人能够坚强地挺住，不要再发生更多的悲剧。但愿有一天奇迹发生在他男人的身上，让这个苦命的家庭不要活得那么艰辛。雅琴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们祈祷。

共 5567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可如今，不少医院和医生一味地追究经济效益，置职业道德于不顾，无论大病、小病都过度治疗，不仅浪费了患者的钱财，甚至危害了患者的健康以至生命。文中的雅琴如果不是有一个医学专家的亲戚的指点，而听取了医生的安排进行手术，不仅要损失更多的金钱，还将忍受更大的痛苦，其后果不堪设想，同房病友的遭遇也许就会在她身上重演。小说通过第四病室两位病人不同的经历，揭示了当下一些医院和医生丧失了起码的医德，不顾病人的死活，剥夺病人的钱财，甚至用病人做实验，谋取名声和地位，其行径令人发指。同时，对普通老百姓卑微地活着，最后又毫无尊严地死去，表达了深深的同情，启发人们思考生与死这一人生的重大课题。小说切中时弊，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社会感，并且充满对生命的关怀和悲悯，含义非常深刻。荐阅！问好作者！感谢你的创作！【：燕剪春光】【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72202】

1楼文友：201 - 14:17:00 现在的医患关系是：医生是刀俎，病人为鱼肉。病不起啊！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楼文友：201 - 07:59:1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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