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小说馨香八
文章来源:中山文学网 | 2020-02-06
第八章 陆校长。
一九七三年的春天是个多年未见的春天。中国大地上空滚过一阵闷雷,给久旱的饥民带来了收获的希冀。这雷声也隐隐约约地传到了龙则灵他们那里。
要实行正正规规的高考了。
政治表现和考试成绩并重。论表现,只要影响不特别坏,都有资格参加考试。负有政治把关神圣使命宽厚的贫下中农,非常乐意为知青开绿灯。教育好并释放一个知青,他们的包袱就会减轻一分。论水平,大家高矮相差无几,谁都有而谁都没有可能撞上。知青们奔走相告,蠢蠢欲动。一时间,读书学习之风蔚为大观。
招工停止后,参军、顶替、招生成了知青脱掉农皮的三条生命线。参军,龙则灵没门儿,”子女混进去要毁我长城”呢。顶替,父亲离退休还早,母亲刚转正才几年,唯独招生尚留一线天光。并且他凭着在刘家沟核桃坪得来的肤浅认识,愚蠢地认为读书比当兵当工人都好。只要有本事,到处都可以活人,而且活得体面。
他接到家里东拼西凑搞来的复习资料,离高考只有一个多月了。语文满有信心,政治功,数学最没底,应是主攻方向。老天开眼,接到复习资料的第二天,下了一天的封门雨,不必为不出工闭门读书而惴惴不安。哗哗哗单纯的雨声把山乡衬得更为静谧,思维无牵无挂,多绝的学习环境!战果。他很为自己发明的学习方法得意乃至骄傲自豪。每学一节,先背公式原理看例题,蒙了演算过程和答案做其他例题。做完一对照,居然与书上一丝不差。最后做练习。一道一道地做,一道一道地验算。头天从有理数”开始,一直学到解方程”做了上百道习题。请周姚二位老师检查,道道正确,可得一百分。以后,白天出工,利用歇气吃午饭的间歇时间看书,晚上做习题,早上背公式。出三天工,闭门学习一天,挣表现抓复习双管齐下。半个月多一点,他学了二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因式分解”证明”根式运算”勾股定理” 三角函数”等课程。起初,周姚二位还能给他一些指点,后来就只能说忘了”记不清楚了”对他愈加佩服,说:龙则灵脑袋灵光透了,无师自通。”传开,远远近近的迎考知青纷纷登门向他请教。他有些得意,但并不忘形,总感到没有老师指导心里悬,不踏实。
公社组织考生集中复习,听中心校陆校长讲课。陆校长的现职是校革委会副主任,但冥顽不化的古舟坝人,还是习惯了叫他文革前的伪职头衔。陆校长兼初中班的语文和数学课,文理皆通,是古舟坝教育界权威。
讲数学,陆校长教给大家急功近利的简捷方法,如解一元二次方程,只记死公式硬套。根式运算就查数学用表,考场上可以查表,不必用费力不讨好的笔算求法。并且发出后来经过实践检验是十分正确的预测—考数学至三角函数为止。
讲修辞,鲁迅说杨二嫂像圆规便是比喻。杨二嫂是鲁迅啥人?龙则灵不知道又想知道,脱口发出这么个不大不小的疑问。也想去考场捡运气的黄雀,城府颇深地接茬道:杨二嫂就是杨二嫂嘛。黄雀说了等于不说的解释使龙则灵耳根发烧。许多年过后,当他成了货真价实的工农兵学员时,才晓得杨二嫂是《故乡》中的人物。这文章其实小学时学过背过的,题目不同,叫《少年闰土》开头便是深蓝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可惜是节选,大概杨二嫂太丑,没选上,不然他当时就不会闹那种笑话了。
陆校长化繁为简妙趣横生的讲课,引得在座的知青一个个像三五岁的娃儿,崇拜自己伟大的爸爸那样崇拜他,一举手,一投足,一笑一颦,似乎都含着学问,吐口痰也恰到好处。
龙则灵的感觉还要深刻些。他突如其来地将陆校长和他照镜子时常见的形象起来,发现陆校长的相貌除了前额略有秃顶和脸型不是娃娃脸外,其他地方和自己都很相像。特别是鼻子,饱饱满满,鼻梁高如山梁,鼻尖不尖不圆,不上翘也不下勾,堂堂正正。小时外婆重点夸过他的鼻子,说他的鼻子会使他将来大富大贵。于是他就喜欢这种鼻子包括他的鼻子,现在又加上陆校长的鼻子。还有前凸的嘴,上唇也是上翘的,说话露出两排黄牙,不过中间两颗门牙却白得发亮。哦,镶的假牙。很可能,它原先也和他的一样,是煞风景的龅牙。
这么看,这么想,就把陆校长和他的心理距离拉近了。下课后,便毫无顾忌地快步走上讲台,把他做的一厚本数学题交给陆校长检查。同时递过一支朝阳桥香烟,右手划燃火柴,左手恭敬地捧着火苗,给他点上,再掏出一支自己点上。
陆校长撮着嘴吸了两口,从衣包里摸出根3寸长,两头套着金灿灿的子弹壳,中间再套瓦蓝色塑料管,做法考究模样精致的烟杆,插上香烟,开始翻阅龙则灵放在讲台上的习题本。他右手抱在胸前,手背垫着左肘,左手向上用三根指头夹着叼在嘴上的烟杆。那姿势,如伟人在沉思。看完一页,便抽出右手翻过去,又恢复回原来的姿势。
头几页,陆校长翻得快。字还不错。顺便溜出这话,他皱着的眉头跳了跳,龙则灵的心也跟着跳了跳,巴望他再说点什么,又怕他说点什么。翻到后面,他的眼光扫描得慢了,有时在某一点上要凝视好一会。忽然,他从嘴上拿开叼着的金灿灿的弹壳烟杆,微舒眉头,问:哪个大队的?
刘家沟。龙则灵惶惶恐恐,汗却敢出。
叫啥?
龙则灵。
噢,你就是龙则灵!陆校长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又敛住了。
这一颦一笑究竟有啥含义,他一时琢磨不透,心仍缩着。
终于,陆校长翻阅完了。
错处多吗?他试探着问。
没啥大错。
他看陆校长锁着的眉头彻底舒展开了,很有些激动,激动得手微微发抖,声音轻轻打颤。
这些以前学过吗?
学过,不,不没有。
哦。看来你自学能力还可以。
他还不放心,打破沙锅问到底:陆校长,你看我行吗?
行。就看临场发挥。
陆校长笑了,很和蔼。他心上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
渴望而又惧怕的考试终于来临。古舟坝二十几个考生由陆校长带队,搭乘一辆大篷车,往县城进发。
龙则灵是带着犯罪感参加那次正儿八经的高考的。试卷是持枪的解放军战士乘小车,从地革委所在地押送来的。考前,在县中的操场上,招办主任宣讲县革委副主任强调考试铁的纪律时,考试全过程场外的巡视中,都有身着白制服,头顶国徽的公安人员在场。
每考一科,他都反复给自己敲警钟千万沉着,注意临场发挥。考下来一回想,仍觉漏洞百出。尤其是数学,好几道题答案和别人不一样,问陆校长,也说不对。他发慌,着急,像对待仇人那样恨自己骂自己。当见到许多人叫苦不迭,作文没做完,审题错了;数学题只做了几道,甚至一道也没做,交白卷,又获得不少安慰。好歹每道题都不折不扣地做了,并且检查了,总能得些分的,不能说没希望。
薅完包谷,他没回家度农闲,留在队上一往情深地等待,等待那可能有可能根本就没有的希望。
他到底等来了,等来了《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还没反应过来,刘家沟的知青就走了两个。念不通自己写的批判稿,报考志愿只敢填中专,数学答卷上只是惜墨如金地写了姓名考号几个字的赵卫东,考中了某大学地球物理系。模样乖巧嘴巴甜,端到书就打瞌睡的李雁红,也考上了省属中专。
复习时,赵李二位都是他的崇拜者,居然捷足先登,咋教人服?他向社会质疑,刘副书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不耐烦:上上头定的嘛,能那样?要问,去去去问招办,问中央!他悻悻然发觉自己笨得屙牛屎,那精神报上不是早就讲了吗?还问个屁!
他稀里糊涂地走在街上,稀里糊涂地碰见陆校长,稀里糊涂地接过他递来的烟,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到了他的家。
陆校长给他泡了茶,耸耸大富大贵的鼻子,赞赏地说:你考得不错,全区第二。
晚了,他从参加了阅卷的陆校长口中得到这个确切时,只享受到百分之一秒的兴奋。他狠狠地吃了两口烟,愤愤地说:有…咳咳…什么用?
不关事不关事,下次再来嘛。
还有啥下次哦,这次都没走成。
我知道你的情况,关键在于表现突出。
表现突出”这几个从陆校长两排黄牙之间吐出的看似平常的字眼,却在龙则灵身上产生了石破天惊的效应。古舟大队不是走了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吗?她就表现突出。坚持出工,喂猪,办夜校,拉宣传队,入团入党,发扎根农村,轰动全县。扎根当然是口号,越要扎根就越不会扎根,不想当英雄偏要树你为英雄,不愿当官就越可能做官。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任何事物都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嘛。心有灵犀一点通,一通百通。他感到大肠中有股气在咕噜咕噜地运行,小腹微胀。他使劲排出几股秽气,在一连串噗噗噗婉转而低沉的响声里赢得了全身心的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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