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断命酒散文

摘要：老舅如同一头耕作疲惫的牯牛，仰面躺在南海巷村前面的水稻田边，上身光着背，下身穿着大裤衩，胸前搭着一条黑不拉叽的毛巾，头搁在田埂边上的毛豆丛中，整个身子浸泡在水稻田里。此时他睡得正香呐！

老舅如同一头耕作疲惫的牯牛，仰面躺在南海巷村前面的水稻田边，上身光着背，下身穿着大裤衩，胸前搭着一条黑不拉叽的毛巾，头搁在田埂边上的毛豆丛中，整个身子浸泡在水稻田里。此时他睡得正香呐！

清晨，上早市的邵三保路过，猛然见到稻田里光背躺着一个人，吓了一大跳！上前用脚碰碰他的肩膀，老舅才咂咂嘴从梦中醒来。俄顷，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蹭地跳了起来，左右瞧瞧，喃喃自语道，哎，大大呢？大大是他三女儿（双胞胎女儿中的老大），还是一个六岁的小丫头。他只记得昨晚大大离家后跟他在一起，怎么眼前不见嘞？倏地，他似发了疯，在小路上奔跑着，呼喊着！他一口气冲进家门，不敢去舅妈的房间，悄悄问了大表姐，才知道大大一夜未归。他心里咯噔一下，又冲出家门，不知朝哪儿去了？

三表妹失踪嘞？村上、镇上，附近的姨家、婶家，该去的亲眷家里都找遍了，找得鸡飞狗跳的，连个人影子也没有看到。真急煞人呐！大表姐清早赶来我家，心急火燎地告诉了这个消息。

母亲说，昨晚你爹一人来我家喝酒，天黑就回去了，没带大大一起来。一个小丫头，能去哪儿呢？母亲让我跟大表姐再去顾山的姨父家找找。我和大表姐走在路上，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老舅的一些酒事儿：

老舅好喝酒。金秋十月，糯稻上场脱粒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把糯稻谷轧成米做酒。一百斤糯米做两甏老米酒，号称“十月白”。他每天喝上一碗，直到春节过完，老米酒也全部喝光。舅妈持家，平日里抠得紧，他口袋里没有零花钱，甏里的“十月白”喝干了，犯了酒瘾，跑到街上问我做木匠的姨表兄借上几角钱，上茶馆店听着评书，喝上二两糟烧酒，解解酒馋。姨表兄见他过一段时间就来错钱喝酒，干脆就请他一起喝。反正他也没有钱还。

夏天，老舅有事无事常来我家。每次都是傍晚时分，队里收了工，他光着黑黝黝的膀子，倒背着双手出现在我家的场院上，脖颈上挂着一根旱烟管。落座后，他摘下旱烟管巴嗒、巴嗒过足了烟瘾，进门到猪窝棚里瞧瞧，见猪窝灰快要填满圈了，便拿起墙根下的畚箕、扁担和铁搭，撤起了猪窝灰。约莫半个时辰，他把一圈猪窝灰挑到外面泥场上，堆得像土丘一样高。

老舅忙活了半晌，母亲差我去山前小店打了一斤高粱烧犒劳他。我喜欢坐在他身边看喝酒。他平时很少说话，三两烧酒下肚，便打开了话篓子，滔滔不绝讲开了在茶馆店里听来的《说唐》故事，什么薛仁贵征东，薛丁山三请樊梨花，他能侃上好几段。他早年还跟小外公做过道士，经文背得烂熟，讲到高兴处，便念念有词，“号令、号令，先天五雷号令！”学着说书人的做派，把筷子当作惊堂木，“啪”的一声往桌上一拍：薛仁贵乃白虎星下凡——吓我一跳！逗得围观的邻居们哈哈大笑！

我见他话多了就提醒他，老舅别喝醉了。他侧头横了我一眼，皱皱眉头一本正劲地说，外甥你不要触我霉头，老舅海量，怎么会喝醉？说完，一仰脖子，张开嘴巴把半碗烧酒倒了进去。看看酒瓶里没了，便对我母亲说，阿姐，盛饭来吧！

父亲也好喝点酒，但不敌老舅的酒量。郎舅俩几经交锋，败下阵来的总是我父亲。老舅每回来我家，父亲陪不了他，就借故离开桌子。他要喝得醉意朦胧，才肯离开。

老舅喝了酒，睡觉总是鼾声如雷，把舅妈震得心惊，睡不着觉，三十来岁就分床睡了，再也没有合起来。因为喝酒，老舅还闹出不少有趣的笑话：冬天，一条扁担长的青梢蛇，为了取暖从墙缝里游进屋，上了老舅的床，钻到被褥底下铺的稻草里，吞吸着他呼出的酒气，醉了过去。老舅与它睡了一个冬天，也没有发现异常。开春了，舅妈把他床上的棉被、褥子和稻草，抱到外面太阳底下晒，发现那条青梢蛇被老舅两百来斤重的身子压扁，烤干。更有趣的是，老鼠也喜欢老舅床上的酒味。有一年，老舅床上被褥底下的稻草里，老鼠做了窝，生了一窝小老鼠，吱吱直叫！舅妈常在我们外甥面前说老舅的笑话。每每想起老舅的这些笑话，我不由得哑然失笑！

大表姐在路上说，你老舅虽说是个浑人，但他为人厚道。当队长那会儿，他仗着一身的蛮力，踏实肯干，还有那一腔的酒胆，硬是把生产队搞得像模像样。早春，田里灌水做秧板，妇女们车水的水车架子塌了，村里没有一个男人肯下水去修理。寒水蚀骨，老舅任性，咕嘟几口喝下高粱酒，脱光了衣服下水嘞，把水车桩扶正，用木锤夯实。水车固定了，妇女们又开始车水。队里的秋蚕四眠了，快上山作茧，桑叶消耗量大，又遇上连绵秋雨，下个不停，眼看蚕宝宝马上断食了。这节骨眼上，他又任性，喝了酒冒着稠密的秋雨进入桑田，剪下长满叶子的桑枝条，两百来斤一捆，一担担挑回生产队的蚕房……说到这，大表姐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叹惜，爹爹是个好人，再苦再累的活儿，他都不怕。可喝了酒后，在河里、雨里干活，多伤身体喔！

我这次探家回来，专门从山东给老舅带了两瓶景致白干，烈性酒，他两天就喝完了。昨晚他来看望我，父亲和我一起陪他喝酒。他一个人喝了一瓶多白干，母亲要留他住下，他说没——没事，迈着轻飘飘的脚步回家去了。

他怎么会今天早晨才到家？三表妹又是咋回事？这让我一头雾水。

母亲不放心，担心老舅出事，一鼓作气赶了四里地，来到老舅家。家里像天塌下来似的，舅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没有见到老舅，也没有见到大大。这事，惊动了四邻，闹哄哄地涌出村子，在附近的地头、河滩寻找。母亲挽扶着抹泪的舅妈出门，向村西面走去，嘴里不停地呼喊，漫无目标地寻找。

太阳老高了，母亲与舅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外婆的坟地里。嘿，老舅正跪拜在坟头前，拉着哭腔在喊，娘啊，娘啊，我对不住您呀，大大被我弄丢啦！呜呜——

见状，舅妈急火攻心，晃动着身子倒在地上。母亲双手扶起舅妈，大声喊着，弟弟，弟弟，快来，弟媳晕倒啦！

老舅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像掉了魂似的，听不见我母亲的喊声，不停地叩头，哭着，念着，还打自己的耳刮子。

母亲来了气，放下弟媳冲过去一把扯着他的胳膊，硬把他拖了起来，一起架着舅妈往家里跑。路上，老舅还在不停地念叨，大大丢啦！大大丢啦！

舅妈缓过气来，挣脱了母亲的手，像发了威的母狮，一把掌拍在老舅的胸前，哭喊着，你还我大大，你还我大大——

舅妈哭着，闹着，回到了家里。

堂屋里，南海巷村的姨娘坐在方桌旁，大大倚在她身旁。见到父亲、母亲和姑母回来，大大嗔怪他爹说，爹爹不要我了，说好昨晚姑母家回去，路过姨娘家来领我的，到天亮也没见着您的影子。

姨娘接着说，上早市的三保回到村里讲，村前水稻田里躺着一个酒鬼，被他弄醒后，发疯似地跑掉了。我听他说的个头、胖瘦，就猜到是你，连忙带着大大赶过来嘞。

老舅听到她俩这么说，脑子一下子清醒了，拍拍脑门，嗨，我怎么把这挡子事给忘嘞！以为把大大弄丢了！

原来，昨晚他带着大大到我家，怕在我家喝醉酒犯浑，半路上把大大送去南海巷村的姨娘家，讲好晚上回去接她的，可他从我家出去，晃悠到南海巷村前，醉倒在稻田边，醒来后，对昨晚发生的事儿，全不记得喽！结果闹出这么大动静。

我和大表姐在顾山姨父家没有找到老舅，又匆匆忙忙赶回来，在堂屋里见到了老舅和大大，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带着母亲离开了老舅家。一路上，母亲唠叨着老舅的不是，还关照我说，你老舅是个浑人，以后与老舅一起喝酒，不能由着他的性子喝。

我回了部队，没再有机会与老舅喝酒。有一年探亲假去看望老舅，他已患了静脉曲张，双腿布满了蚯蚓般粗细的青筋，肿得像大象腿，吃药打针不管用，疼得站立不起来，上不了床，靠涂上扶他林软膏，稍微缓解一些疼痛。他见我去看望他，特高兴，持着拐棍，硬是站起来说了一会儿话。

我从大表姐那里知道，医生警告老舅，不能再碰酒嘞！舅妈让大表姐和表姐夫轮番守着他，帮他戒酒。可一个疏忽，他硬撑起来悄悄溜出房间，不知在哪儿找到了酒，夹在胳吱窝里，撑着拐杖跑到村后的鱼池房，蹲在地上又咕嘟起老酒来。一年后，他又患上了酒精肝病，隆起的腹部越来越大，像五个月的妇孕。他从医院里出来后，躺在床上再也下不来了……

老舅逝世快二十年了。

清明节这天，我去探望老舅妈。她脸色清瘦，精神头还好。说起老舅来，她还耿耿于怀，眨巴着干涩的红眼告诉我，你老舅年轻时身体壮实得像头牛，挑起两百斤重的担子走在平地上跟飞似的。他上了年纪后，嗜酒如命，整个身子都泡在酒甏里，中了酒毒，一日不喝酒，人就浑浑噩噩的。唉，都是那害人的断命酒喔！

（2015年5月18日完稿于吴中石湖小筑）

共 290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断命酒》这篇写人的散文，作者把一个嗜酒如命的老舅形象，塑造得血肉丰满，惟妙惟肖，令人难忘。老舅因喝酒，把自己的一个六岁的女儿喝丢了。文章以寻找老舅丢失的女儿贯穿全文，穿插介绍了老舅性格上为人厚道耿直、勤劳善良的一面。嗜酒，只是他的一个嗜好。文章的末尾，女儿现身，道出了丢失的原因，全是老舅喝酒惹的祸。老舅最终亦因嗜酒无度，喝成了断命酒，命丧黄泉。文章以小说式的开头及布局谋篇，摄人眼球；情节写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刻画细腻生动。问好作者，感谢赐稿山水，佳作共赏。【山水神韵：孤漠一尘】【江山部·精品推荐】

1楼文友： 14:06: 5 断命酒，最终把老舅送上了黄泉路。一篇触动人心的文章，问好方圆老师，拜读佳作！感谢赐稿山水！周末快乐！ 宠辱不惊，望天空云卷云舒；去留无意，看世间花开花落。

回复1楼文友： 17:05: 7 谢谢。还请一尘老师对拙作多提宝贵意见。我很喜欢一尘老师的小说，还要向老师学习。祝周末快乐！

2楼文友： 17:0 :09 谢谢一尘老师、加按。辛苦啦，问好！ 读书，练字，写文，人生乐事！

楼文友： 09:24:29 不错的一篇人物散文，这个老舅有个性，丰满。嗜酒，但本性善良，这也许更能真实反映复杂剖面的人吧。很耐读、耐品的文章。为你的突破高兴。问好方圆。

回复 楼文友： 14: 7: 0 谢谢秋实鼓励。这一篇我写好后打磨了一段时间。因为是老舅，我写得要像他，不能虚构。在叙述手法上还有提高的地方。我会再作些修改。问好，周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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